裘峰脸上的表情,忽然有那么一点点像人称二拳头的沈迈沈将军。
沈迈挑挑眉,上下打量一下裘峰,忽然咧嘴一笑。俺滴那个娘来,敢情裘三郎骨子里跟老子一般惫懒啊!?这些年还真亏得他这样能忍!
裘铮的面‘色’也变得有那么一点变化,只是,这变化是什么,没有人能看见。因为裘铮忽然把头低了下去。
裘峰的话不仅令宝王脸‘色’一沉,就连温王眸中都闪过了一丝异样。
宝王脸‘色’难看地看着裘峰,沉声道:“国丈大人,咱们说好的,你还不赶紧开口劝退?!”
裘峰挤眉‘弄’眼半天,一只手伸出来,从鼻子挠到后脑勺,又拽了拽脖领子,方才奇怪地说道:“国丈大人!?哦哦,你是说你撺掇着你外祖母把我家‘女’儿你的亲表妹锦娘送进宫给四郎当嫔御的事儿啊?!呵呵!”
裘峰的眉间忽然一利,冷笑一声:“我母昏聩,我却未允,国丈大人一词恕不敢当!”
宝王皱起了眉头:“舅舅你,你不是答应把锦娘嫁给雍郎当正妻了么?”
裘峰呵呵大笑起来,眼中的不屑简直要满溢了出来,双手抱肘,双脚分开,鼻子里又笑了一声,嗤道:“锦娘比雍郎大三岁,而且,是他嫡亲的表姑姑。把锦娘嫁给雍郎?不说年龄,就这辈分儿,可就差着呢——你以为我裘家的人,都像你和你儿子这样罔顾人伦、臭不要脸么!?”
明宗听到最后这一句,简直想要哈哈大笑。但是顾忌到毕竟是亲舅舅在骂亲哥哥,而且,其中涉及到大舅舅二舅舅两条‘性’命,明宗只得翘了翘嘴角,却憋住了笑声。
沈迈却没有这个顾忌,当场便哈地一声笑出了声!
宝王脸上青一阵红一阵白一阵,勃然大怒!
“裘观察,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好口才好手段啊!”
裘铮听见这个话,终于转过头来,冷冷地看着宝王,忽然开口:“大表哥,我问问你,我爷娘和二叔一家,都是怎么死的?”
这一句话说出口,朝中的骑墙派,甚至那些不那么铁杆核心的宝王一党,稍加联想,都不由得倒‘抽’了一口凉气!
这是,在指控宝王杀了自己的两个舅舅!?
温王的脸‘色’已经微微有些灰败,藏在袖子里的手指也不由得微微一抖。
宝王看着裘铮,张了张口,却一个字都没有说出来。
裘铮见他不开口,静静地继续说道:“你以为,你杀了我阿爷,就没有人知道你的狼子野心;你以为,杀了我阿娘,就保证了没有可能的知情人;你以为,杀了我二叔一家子,就没有人知道他杀我阿爷,实际上是出于你的蛊‘惑’;你以为,把这一切令人嫁祸给邹家,钏娘就会在宫里提剑杀掉邹后,也造成我裘家和四表哥之间无法弥补的裂痕。对吧?”
裘铮的眼神忽然变得锋利无比:“当年,为了在祖父死后,不造成裘家和李家的疏远嫌隙,四表哥费尽周折,让我阿爷和三叔换防,不肯给钏娘晋位,顶着外头的谣言和裘家那些没眼光的人的谩骂,宁可让人说他是忘恩负义的白眼狼,也要保我裘家长盛不衰。”
“而大表哥你,就为了让裘家站到你这一边来,害得我阿爷、阿娘、妹妹命丧黄泉,还让二叔一房干脆全军覆没。”
“我本来高高兴兴地当着我的世子,跟着阿爷满京城地吃酒,回头还打算跟着三叔回西北去看看大漠风光。哪天四表哥高兴,我还能跟他媳‘妇’跟前讨个情,跟着邹家大房去东北也遛遛。然后还能小做一下梦,妹妹在宫里好好地当她的昭仪,等哪天给我生个小外甥‘女’儿,让我也尝尝当舅舅疼外甥‘女’是什么滋味儿。”
“亲爱的大表哥,这一切,都让你毁了。”
“可你,竟然还以为能够只手遮天,继续骗得我裘家替你顶雷卖命?你是白痴么!?”
裘峰在旁边,冷笑一声,‘阴’声道:“他是当咱们裘家一家子是白痴!”
明宗心底里长长地一声叹息。
果然,对裘家好,保全裘家,是有大用的。
邹氏这个皇后,当真是高瞻远瞩,够格极了!
宝王终于明白过来,裘家,一直都在给自己演戏,逗自己玩儿!
“神策军!”宝王怒吼!
杨幕在旁边,也已经了然于心:看来今天,明宗和裘家都是有备而来!如果还想把局面扭转过来——杨幕看向了明宗——就一定要把他握在手中!
杨幕陡然扬声:“潘盛,去贴身保护圣上!”
众人一怔之下,转念就明白了这道命令的潜台词:挟天子!
潘盛二话不说,转身便往御阶上蹿!
可他忘了,裘峰和裘铮叔侄二人,就站在他的身边!
两叔侄十足默契,同时伸出右脚,齐齐地狠狠地踹向潘盛!
咚地一声!
潘盛被从御阶前直直地踹出去三丈开外,健壮的身体在空中甚至划出了一道曲线,然后狠狠地砸在了含元殿的中间!整个人顿时瘫软成了一滩烂泥。
潘盛,被废了。
忽然又有个声音笑嘻嘻地出现:“啊,刚才宝王殿下喊神策军,不知道有什么事呀?”
……
……
邹皇后看着贤妃,觉得自己的一切义正词严,在她面前都是徒劳的,苦笑一声,整个人反而放松了下来,抬头看向尹线娘:“我这里没事了。改天让燕娘自己过来吧。你现在悄悄出宫,去一趟达王府,给咱们的王叔,收一下尸。”
尹线娘眨眨眼,看看慵懒的贤妃,明白了过来,点头,又问:“娘娘要吃茶么?”
邹皇后笑了:“这里哪有什么茶可吃的?”
尹线娘嘻嘻一笑:“有的。我知道阿舍在厨房里还封着两缸干玫瑰‘花’。她本来是想要窖到明年再开,看看会是什么情形的。那个不复杂,有滚水一冲就得。”
邹皇后意外,满意地点点头,又看向贤妃:“你有口福。”
尹线娘走了。
邹皇后在氤氲的雾气里,看向对面看着一盏颜‘色’微红、香气四溢的‘花’茶水发愣的贤妃。
“你其实很美好。我一直有些羡慕你。所以,其实,虽然我一直在打压你,心底里却希望,你最好一直都这样,一直不要变,跟我作对一辈子。也很好。”
“只是很可惜,你杀了太多的人。”
“你还是宝王的人。”
“所以,贤妃,我真的觉得,很可惜。”
“可惜大明宫里,没了你这道风景;可惜我的生命里,再也看不到你这样肆意的人。”
贤妃抬起眼皮来,懒懒地看着了她一眼,嗤笑了一声:“我可是已经活够了啊。你休想再让我在大明宫当丑角了!”
邹皇后翘起嘴角,轻声道:“清溪临死给我留了张纸,说你有个林樵,德妃有个养兄,贵妃却只有圣人,让我不要难为贵妃……我不太明白这话的意思,所以来问问你,不知道,你愿不愿意给我解‘惑’?”
贤妃的眼中闪过诧异,竟然直起了身子:“清溪是怎么知道的?”
邹皇后垂眸下去:“清溪是宝王的人,同时也是达王的人。我猜着,她应该是达王府的长史特意挑选出来的人。很聪明。”
贤妃的手指颤了颤,低下头去,半天,拿了玫瑰‘花’茶的琉璃盏,轻轻地呷了一口,方开口道:“我也憋了这么多年了,告诉你,也好。”
贤妃抬起了头,眼神有些‘迷’‘蒙’:
“你们都知道我是个歌姬。但其实,我一开始,不是歌姬。我一开始,是被照着名妓培养的。鸨妈教了琴棋书画吹拉弹唱,我出落得也很是亭亭了。但就在我第一次在院子里上妆表演的那一回,还没上台,就被一个富家子弟看上了。”
贤妃忽然笑了一下:“很老套吧?就跟话本传奇里一样的故事。”
目光重新转开,贤妃的脸‘色’重新茫然起来:“然后他就把我救下来了。他那时其实也比我大不了几岁,年轻稚嫩的样子,满脸的气愤,指着人家的鼻子骂街,骂得‘花’样繁多,我都听不懂。后来还是听鸨妈说,这个年轻的小郎非常有才学。”
“我继续在院子里安静地呆着。因为前头的大闹,鸨妈决定把我再藏一段时间。等事情平息了再出来。”
“一年后,忽然有人来了,找到了鸨妈,要求把我买下来。鸨妈不答应,差点丢了‘性’命。”
“后来我才知道,他们是宝王爷的人。他们奉了宝王爷的命令,来找一个绝‘色’美人。我又再次被藏了起来,好好地学王公贵族的规矩,学怎样若即若离地勾引男人,不用多读书,不用多才艺。只要,美丽,妖媚,就好。”
“又过了两年,按照他们的说法,我的学习还刚刚到了一半的时候,宝王爷忽然令人来把我紧急接进了京城。”
“就在那里,我再一次见到了他,虽然隔得很远,但我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
“他在宝王面前站着,脱去了稚气青涩,长袖飘飘,温文尔雅。宝王爷跟他说笑,他也淡淡的。”
“那时我觉得,他真的,太美好了。”
“宝王爷来到我面前,仰天大笑。他说他不过一时兴起,居然捡到了宝。”
“原来那个人,刚刚被任命去了达王府当长史。而在我遇到他的时候,他就是接到了皇帝的征召,入宫去做羽卫的。王爷的人是在跟踪他的时候发现了我,觉得这样的美人不进京做点什么实在是可惜,所以上报了王爷。王爷正要培养个美人送给太子,就马上令人买下了我。”
“可事情就是那样巧。英王侧妃的胎掉了,英王很沮丧。太后急了,让宝王想办法。宝王爷顺水推舟,把我塞进了英王府。”
“可我是不太情愿的。我被鸨妈养出了骄娇二气,又被宝王调教得百无禁忌。我想学红拂夜奔,我想去找他——”
贤妃说到这里,脸上焕发出一种慑人的光彩。
邹皇后有些恍惚。
因为这种光彩,她从未在贤妃脸上见过。即便是她有孕,闹事,自己被废,哪怕是最得宠最趾高气昂的时候,贤妃,也没有像现在这样美过——原来爱着一个人,是这个样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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