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再美好的爱情也有结束的那一天,所谓的恒久远、永流传,都是在别人的口中笔下,但夜深人静时,拥有过失去了的那个爱情当事人,才是最寂寞寥落的。
隆庆三十一年,大唐明宗陛下病逝于大明宫,终年六十三岁。
太子李准登基为新帝,是为孝宗。
孝宗皇帝登基,尊其母邹氏为太后,原贵妃沈氏为贵太妃,同居兴庆宫;而贤太妃凌氏、德太妃高氏,则随亲子就藩,离京而去。
封太子妃王氏为皇后,原东宫诸人各有封号,并宣布同其父行止,守心孝三年,再行采选。
三年后,采选刚完,东北传来战报:有南疆余孽逃入东北,与极北苦寒之地的契丹族相勾结,隐隐有进犯之势,请朝廷早作准备。
孝宗大惊,急令户部兵部大理寺并中书‘门’下一起商议对策。
对策不曾商议完,八百里加急已经传进了京:幽州刺史邹婓战死,幽州陷落。
朝野震惊。
……
二
邹太后和沈太妃坐在兴庆宫里发愁。
沈太妃想安慰安慰邹太后——当然是关于邹婓的死,不过邹太后却没有大家想象中的那样伤感难过:“大将难免战前死。老人家一辈子都扔在了幽州,临了不乐意回来,那也由得他。这样马革裹尸,至少没有遗憾。”
叹口气,邹太后喃喃:“现在是幽州陷落的问题……大唐多少年没被人家攻破过边防城池了?那可是跟咱们有血海深仇的南疆余孽和东北胡人——我担心那边的老百姓受不了……”
沈太妃想想就烦‘乱’,皱起了眉头发牢‘骚’:“这群畜生怎么早在先帝那一朝不敢来?这个时候打大郎一个措手不及。”
邹太后冷笑一声:“早?三四年前你阿爷还舞得动刀枪,裘家英国公也还没有病倒!既然是南疆余孽,自然是知道他们二人的厉害,不打听得他们俩都倒下了,便借他们个天做胆,也不敢出来哼半个字!”
孝宗也是这样想,所以立即飞马给西南传信,令自己的表兄裘烈,不必入京,直接去东北,接掌大军。京师这边,则将集结的大军‘交’给了沈家跟着沈迈打过十年南疆的沈成——这是老二,老大沈戈在孝宗一继位便接掌了羽卫。
沈成如今四十多岁,正是建功立业的好时机,闻讯带了沈家的儿郎,又点起了京城里的几家宗室小郎和旧将们的后辈,名副其实点了一队“少爷军”,悉数打散编入各营,号令一声:“保家卫国!”便轰轰然开赴疆场。
这其中,就有当年瑞王重孙恕郎的儿子和禄王家霍郎本人。
李霍比孝宗大着六岁,却是孝宗的伴读,跟孝宗一起长大,两个人的情谊非比寻常。但李霍跟孝宗说得清楚明白:“陛下去不了,别人去那是别人去,就我这个人去,却是替你去看的。回来你想知道什么,我给你讲什么——尤其是别人不肯给你讲的,我都告诉你。”
孝宗听了这话,二话不说,点头答应。
禄王为这个,专‘门’跑去兴庆宫跟邹太后哭:“我最疼这一个,家里最出息的也就这一个,真没了,可让我怎么活啊?”
邹太后就瞪他:“你再算计我一个试试看?”
禄王鼻涕眼泪:“什么就算计?!那是我亲儿子!”
邹太后哼了一声,道:“霍郎不是都有仨儿子了么?你说罢,大的肯定已经封了世子了,底下那俩要什么爵位吧?!”
禄王自己掏帕子擦鼻涕,小声嘀咕:“怎么也得跟他们哥哥差不多着……”
尹线娘在旁边,气得一脚狠狠跺在禄王的条案前,咬牙道:“禄王爷,您怎么不干脆给一家子把爵位都要了?是不是觉得先帝爷去了,太后娘娘的手段就不好意思放开来使了?”
禄王脸‘色’一白。看看笑眯眯的邹太后,身子一抖,稀稀拉拉的白胡子一翘,一拍桌子:“俩郡公!不二价!”
开国郡公,正二品,爵位里头仅次于国公,按说,应该是亲王的不承嗣的儿子才能封。
可禄王本人也就是个郡王……
邹太后会意一笑,道:“漫天要价啊。不如这样,禄王,我让大郎封你为亲王,这样一来,可就不仅霍郎家的两个,就连你们家其他的那些小小郎们,也有个出身了,你看如何?”
禄王心里快速地计算了一番,胖胖的脸上笑容浮现,站了起来,躬身施礼:“成‘交’!”
就在这个时候,外头有人通传:“回禀太后娘娘,陛下采选所纳新妃徐美人,有要事请见太后。”
……
三
禄王走了,总不能大喇喇地见皇帝侄儿的妾室吧?
邹太后觉得很莫名,这回采选的人不少,不过封的位份都低,美人已经是最高的了,所以她们其实没有权力自己直接来求见太后——这是个甚么人,怎么这样不懂规矩?
但其实来见她的徐美人很懂规矩。
规规矩矩地行礼,规规矩矩地低头说话,只是,哪里,有些别扭……
尹线娘上上下下地在打量这位美人,总觉得她的感觉好生熟悉,回头拧着眉看邹太后,忽然脸‘色’一变,咬紧了牙,死死地盯着徐美人,眼神中流‘露’出一丝恐惧。
邹太后也觉得哪里不对,但还没有反应过来,便和煦地令:“坐吧。来,赐茶。”
宫人上了清茶。
这是当年从达王府里悄悄流出来的饮茶的方式,唯有宫里偶尔能见到。煦王‘私’下里告诉过妻子,这是当年温王教给达王的。
而岳氏,则悄悄地将所有与温王相关的事情,都告诉了当时的邹皇后。
邹皇后一开始不以为意,但等到人上了年纪,对一些‘花’草茶不再有心情摆‘弄’时,反而对这种清茶开始热衷起来——至于煎茶,邹皇后一直就不喜欢。
徐美人恭恭敬敬地坐了,瞥了一眼茶盏,眼神一变,亮了起来,微微笑了,情不自禁地问:“这茶有趣,太后娘娘是从哪里听说来的这样饮茶?”
邹太后心中一动,下意识地偏头去看尹线娘,却发现了尹线娘的惧‘色’,再一看,她的手脚都在微微地抖。
邹太后忽然想起了温王的来历——
温王,不是现在的人,至少,不是正常的人,他不是重生之人,他是另一种拥有奇怪来历的人……
邹太后的笑容温和,面‘色’不变:“徐美人年幼,大约不知道,当年国朝有过一位温郡王,生而知之——这是他当年留下来的法子。徐美人也喜欢?”
徐美人垂下眼眸,轻声道:“婢妾听说过一些,不过知之不详。婢妾今日来,是另有一事想要请太后的示下。”
徐美人的姿态,无懈可击。
邹太后却发现她的双手僵硬地放在双膝之上,并不是寻常‘妇’人们的习惯——大家都是双手‘交’叠于小腹之前,若是坐着,会拱手脐前,笼在袖中。
邹太后心中肯定了三分,便又微微笑了:“但说无妨。”
徐美人似乎有些惊喜,便有些沉不住气,大胆地抬起头来看着邹太后,眸中甚至‘露’了一丝犀利出来:“婢妾生下来就对兵书战策极其有兴趣,小时候更是把咱们大唐所有的战例都看过一遍,生平最希望的事情就是上战场杀敌。现在大唐有了战事,正是婢妾施展的机会——我想出自己的一份力!请太后娘娘批准,呃,望太后娘娘俯允!”
邹太后眨了眨眼,忽然问:“请问,什么是扑街的穿?”
徐美人随口答道:“就是给主角当了陪衬的穿越者,一般来说穿越都自带主角光环,不过有些……”
徐美人忽然噎住,脸‘色’一变。
这边邹太后已经手指唰地挥出,直指徐美人那张苍白的脸,厉声喝道:“立即扑杀此妖!”
尹线娘在邹太后问出那句莫名其妙的话的时候已经想明白了,早已狠狠地盯住徐美人蓄势待发,待邹太后格杀令一下,随身匕首已经狠狠挥出,直奔徐美人的颈项!
徐美人顿时吓得魂飞魄散,急中生智,顾不得形象,落地一滚,先躲开了尹线娘这一击,方嘶声大叫:“我愿效劳,娘娘饶命!”
邹太后听着她这声线忽然粗了许多,眉间的煞气更重,喝令:“拿下!我要烧死她!”
徐美人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惶急地颤声道:“我能解大唐现在的危局!只要你饶我‘性’命,我愿意尽全力!”
邹太后这才微微抬了抬手。
尹线娘的匕首准准地停在了徐美人的脖子旁边,纹丝不动。
……
四
邹太后看着神情缓下来眼珠儿就不由自主地转了一圈的徐美人,冷笑一声:“线娘,赐‘药’。”
尹线娘二话不说,抖手一枚‘药’丸丢进了徐美人来不及合上的嘴里,抄起茶盏灌了一口水,一捏她鼻子,龙眼核一样大的‘药’丸便被徐美人咽了下去。
这应该不是含笑半步癫,这是特么的三尸脑神丸!
徐美人的眼中闪过一丝恨意。
邹太后冷冷地看着她,森然道:“说吧,你的来历。”
徐美人这才有些后知后觉地忽略掉邹太后的问话,反问道:“太后娘娘为什么断定我是妖孽,还要立即取我的‘性’命?”
邹太后的眼神冷漠疏离:“哀家从来不信‘生而知之’四个字。但有这样人,必定即刻让他死。”
徐美人的神‘色’多少有些怪异:“温王就是这样死的?”
邹太后一副果然如此的神情,看向尹线娘,摇了摇头:“只怕是同一个来历的人,留不得。”
尹线娘点头,匕首又擎了起来:“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徐美人的脸‘色’立即又变了,这一回乖顺极了,连忙竹筒倒豆子:“如果温王和我是一个世界来的,那他活成那样就是咎由自取了。我绝对没有替他报仇的意思!而且,我有求于太后娘娘,一定会乖乖地听太后娘娘的话,尽力维护大唐的安宁局面!这一点请你们放心,我是个爱好和平的人!”
尹线娘拿着匕首,面上犹豫:“有求于太后?是什么事?”
徐美人的神情悻悻:“你们听得出来我的声音不对头吧?”
尹线娘愣了愣,看着她,偏着头,试探:“我听着,你应该是个男子……”
徐美人的神情更加怪异,一副倒霉到家的样子:“我是魂穿,就是灵魂穿越——好了你们不用懂这个,你们只要知道,我虽然是‘女’人的身体,内芯却是个男的……真tm哔了狗了……”
尹线娘的眼中恐惧再现,咬着牙低喝了一声:“妖孽!”
邹太后却只是皱了皱眉:“真是大千世界无奇不有。你想要哀家做什么?”
徐美人‘精’神微微一振,声音也略有急促:“我听皇上,呃,圣人和皇后说话,好像说南疆跑去东北的那个余孽,是个巫!我能不能……”
邹太后冷淡地看着她,一言不发,却把她后头的话瞪了回去。
尹线娘此刻忽然岔开了话题:“你是什么时候过来大唐的?是不是夺舍?徐美人本人呢?!”
夺舍是修真类的名词诶,这个老宫‘女’怎么知道?
徐美人有些惊诧,仔细地看向尹线娘。
尹线娘瞪她:“看什么看?修道的话本多得是,全天下都知道!”
徐美人伸手挠了挠额角,神情沮丧道:“徐美人的哥哥简直就是个畜生,我来的时候徐美人已经被折磨死了,所以,我不算夺舍,只算是借尸还魂。”
尹线娘下意识地追问:“那她哥哥……”
徐美人翻了个白眼,痞里痞气地翘了个二郎‘腿’:“自然是没过多久就意外坠崖了——唔,当然,死要见尸,我不会给他什么被摔成‘肉’酱看不出来脸然后再来找我复仇之类的机会的。”
邹太后沉沉颔首,冷道:“这种人,的确死得好。”
徐美人嘴角一翘:“当然,还有我们家那几位知情的人……”
邹太后和尹线娘只觉得心底背后均是微微一凉。
徐美人微微昂了昂头:“他们恰好去了幽州,所以城破之日,我全家都葬于战火了。如今婢妾就是因这家仇,所以来请求太后,准许婢妾随军出征!”
邹太后眼中杀气顿时一盛:“我知道你是徐州人,相隔千里,你怎么知道幽州何时会破城!?”
徐美人‘唇’角一勾,微微摇头:“请恕我要卖个关子——这个是我跟太后您讨价还价的砝码,我要是说了,对您来说,只怕就没用了——所以,太后娘娘肯不肯跟我做这笔‘交’易?拿一个巫师,换大唐边关安定?”
邹太后的腮上似笑非笑:“徐美人,你好像忘了,你刚刚吃了一丸‘药’?”
徐美人的脸上顿时一僵。
邹太后摇了摇手指,然后摇了摇头:“不要耍‘花’样,我会把缓解的‘药’让人带给裘烈,而想要根治的‘药’,却在我的手里。”看着徐美人闪动的眸‘色’,邹太后好整以暇:“我知道,你们这类人,聪明,见识广,鬼点子多。可是,你莫要忘了,只要在大唐的国土上,我想杀你,易如反掌——一句不祥之人、妖孽附身,足够天下人对你敬而远之、侧目以视。”
尹线娘的匕首忽然冰冰凉地在徐美人的脸上拍了拍:“所以你最好乖乖听话,好好地打了胜仗,再好好地跟着阿烈回来,然后,咱们再谈。”
……
五
徐美人沮丧地离开了兴庆宫。
这家的太后怎么会这样干脆利落?怎么会这样什么都不怕?怎么会这样心狠手辣厚颜无耻?
当然,她选择‘性’地遗忘了自己是怎样瘫在地上大叫饶命的。
只是——
那个穿过来的扑街温王,是姐姐么?
姐姐当然突然间失踪,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爸妈流干了眼泪,甚至因此离婚。而自己从记事起开始寻找,一直也没有找到。
既然自己能够穿越而来,难保姐姐不也是穿越过来了。
不是说温王生而知之么?
那是不是姐姐穿来的?
可是——清茶饮法为什么没有张扬于世?外头不是说温王最后是被死士救走不知所踪么?后来不是有过好几回的义军都用温王当旗帜么?可是每次招抚也好镇压也罢,到最后都说不是温王。难道姐姐真的就那样一走了之,竟然没有图谋东山再起?姐姐写了三四年的宫斗,难道还斗不过当年一个废后不成?或者,那根本不是姐姐,而是另一个傻瓜老乡?!
——大唐的皇后们到底有多牛?竟然连穿越者都不怕?
想起刚才邹太后的镇定自若的神情,甚至连她身边的老宫‘女’都只是微微瑟缩了一下子而已。
她们早已遭遇过温王,所以对穿越者没有那种看到真正的妖怪时的恐惧心理。
如果是这样,自己该如何拿回解‘药’,如何擒拿住那个巫师,迫使他给自己换一个男子的身体,并且逃脱大唐的追捕呢?
徐美人坐在安车上低头沉思。
哦哦,还有刚才那位老宫‘女’尹线娘给自己下的另一道命令:随军在外,须得‘女’扮男装。
这年头,‘女’扮男装似乎一点儿也不稀奇啊。
也对,自己不是在大明宫也看到了很多着男装圆领长袍的宫‘女’么?
看来,唐朝的‘女’人们,真的活得够张扬的!
——前世自己学的是个鬼文学史专科,可真心没有什么别的特长啊。而且,似乎大唐在前一任来之前已经有过一些变化,否则,不会到了今天还能这样强盛,且——没有导致煌煌大唐陨落的藩镇割据现象!
只是,那一位穿过来的是不是个‘女’人啊?酒也没酿,家具也没改,连茶都只是多了许多‘花’草茶的种类而已……
徐美人胡思‘乱’想着回了大明宫。
孝宗已经接到了兴庆宫的通知:您新纳的一个美人要随军出征,请您什么都不要管,尤其是不要跟这位美人接触。
孝宗不太高兴,因为这个理由无法跟皇后‘交’代。想了想,索‘性’告诉皇后:“我也闹不明白怎么回事。而且阿娘不让我见这个人。你去兴庆宫问问?”
皇后想了半天,摇头:“第一我很怕阿娘,尤其是怕那位尹姑姑;第二既然阿娘这么说了,那这个人必定是不妥,却又能用在这场仗上,那就是军国大政,我是后宫我不干政;第三,阿娘拿定的主意和不想说的话,什么时候改过?自讨没趣这种事我是不做的。要去你去,反正我不去。”
孝宗被噎得直翻白眼:“真是跟阿娘一样的‘性’子,我说当年怎么一见了你阿娘就拍板给我娶了来呢!”
转回头,孝宗‘私’下里找了霍郎商量:“这个‘女’人必定是有问题的,太后说要让她跟去,你觉得呢?”
谁知一提到是太后的主意,霍郎跟皇后一模一样的反应:“那就去呗。太后娘娘的话什么时候落过空?再说了,就算有些风险,难道她老人家的话,你还敢驳回不成?”
孝宗干瞪眼,不甘心地又想让沈成进宫,霍郎拦住了:“沈家有胆子跟太后娘娘说一个不字么?当年沈老爷子硬朗的时候,见着太后娘娘还绕着走呢,现在老爷子都躺在‘床’上了,贵太妃又一向是唯太后之命是从——我劝你还是不要去捅这个马蜂窝。”
孝宗泄了气,只得作罢。
所以徐美人莫名其妙地在大明宫里自己发了两天呆,兴庆宫送来了启程的通知、几身男装以及一个随身“服‘侍’”她的小内‘侍’。
小内‘侍’抬抬头,笑眯眯的,双手笼在袖子里,尖细的声音说道:“奴婢姓罗,是武公公的小徒弟,是太后娘娘的人,身上的功夫是尹姑姑教的,与这次的行军副总管沈成将军甚是熟稔。太后娘娘有话,旁的事儿都不归奴婢管,奴婢只管跟着您。万一有什么不对头,奴婢直接请您去下头找温王殿下就是了。”
徐美人听着这**‘裸’的威胁,苦笑一声,问:“罗公公大名是那两个字?”
小内‘侍’仍旧笑眯眯的:“奴婢在师兄弟里行十六,所以大家都叫奴婢罗十六。”
徐美人挑眉点头,微微笑,眼中得意之‘色’一闪而过:“我改男装,就换个男子名,我叫徐知诰。”
罗十六自然是不懂其中玄机的,不过,还是笑眯眯地点点头:“您知道了什么,当然应该告诉咱们一声儿。这个名字好。”
——南唐开国皇帝李昪,原名:徐知诰。
……
六
裘烈的速度比大军要快。
他是只带了十几个当年跟着征讨南疆的老兵就轻骑出发了。一路上换马不换人,几乎每天都会把久远不动用的驿马跑死,实在乏累急眼了,才草草找个地方睡上几个时辰,然后就再次跨马出发。
这样急,一来是军情如火,几乎一辈子在军营渡过的裘烈深知其中利害,自然是不会怠慢;二来是他家阿爷裘镝一听幽州失陷就急了,六十的人了直接从‘床’上蹦了起来,闹着也要跟去,为了安抚自家阿爷,裘烈便保证一路马不停蹄前去救援,保证不让胡人占了便宜去;三来毕竟是自己等人当年征南漏网的余孽搞出来的事情,自己也有这个责任去善后;第四么,就是——闲了这么多年,终于又有仗打了,裘烈的两个膀子天天在马上都痒得慌!
大军还没到太原,刚到潞州,裘烈追了上来。
沈成亲自走马去迎,三里地外接到了裘烈,忙命先换马、喝水,然后低声快速地将军情说了一下:“契丹把幽州屠戮一空,然后,烧了……当年邹刺史的底子打得扎实,各地的军马抵抗还算有力,他们的速度慢了下来,现在瀛洲,看着情形动向,下一步应该是要打冀州了——按说应该打定州、恒州,直奔长安才对。我总觉得,似乎那个南疆余孽就是在等咱们俩似的。另外,”
沈成看了一眼周围的兵丁,声音压得更低了三分:“太后娘娘令一个内宫‘妇’人扮了男装跟了来,还特意命了人监视——太原人,现在叫徐知诰。太后娘娘说,今次如是胜负难分,可听此人一言。”
说着,从怀里‘摸’出一个锦囊递给裘烈:“让你贴身藏着,大战落定,立即依计行事,不得有误。”
裘烈皱了皱眉:“什么人这样神神秘秘的?”
沈成再看了一眼四周,拧过身来,从牙缝里挤出来四个字:“酷肖温王……”
裘烈大惊,连多日的疲累都忘了,瞪圆了眼睛看沈成。
……
其实裘烈比沈成矮着一辈儿,但当年征南,裘烈虽然年轻,却比沈成表现得出‘色’得多,加上又是裘太后的亲戚,所以,不论是军功、事后的封赏,还是后来的出战机会,裘烈都比沈成多得多。
但这样一来,也造就了裘烈稍稍有些自傲的‘性’情。
这种‘性’情,最怕胜负。
胜则骄,败则馁。
裘烈心里很兴奋,很想打仗,所以压根不肯进太原,也不肯见那位徐知诰,也不管自己行军大总管的身份,带了一队先锋军,直‘插’邢州,迎头到了冀州境内,遭遇契丹骑兵。
一阵下来,裘烈损失了大半军马,自己也狼狈地逃了回去——还幸亏沈成听了徐知诰的建议,派了人去接应裘烈。
裘烈老实了,乖乖地按部就班,大军行进到了仪州,前方便是太原。
……
七
大军在平城驻扎了下来,先跟当地的陆家老宅见了礼,打了招呼,然后派人去通知太原府的长官,大军要进太原,让他们来接。
太原府的人来得飞快,是府中的少尹:“府尹大人正在筹措粮草,请大总管和副总管入城一叙。”
裘烈刚要答应,急急闯进中军的徐知诰大步走过来,口中道:“太原还远,大军不能群龙无首。若是你们府尹连这个空儿都没有,那说明真是在用心任事了——我们不去,让他来!一个府尹而已,架子大上天了!”
徐知诰前恭后倨的言辞把太原府的少尹都说傻眼了。
沈成却想起了邹太后的叮嘱,顿时懒懒洋洋起来,斜眼看那少尹:“大总管在南疆待了半辈子,一直都跟那边少根筋的山民们打‘交’道,耿直朴实。某却不然。南疆也打过,京城也‘混’过。神策军羽林卫,那么多兵油子,也没敢跟某呲过牙。出了京,我这个贵太妃的亲堂兄没有那个理由还来受你们的气,还得我巴巴地去拜见你们府尹。至于我们这位徐先生,那是我帐下一等一的谋士,乃是我专程从京城请来的。你看看你们府尹的脾‘性’如何,好脾气的就回前头那句,若是脾‘性’也暴躁,就把后头那句奉上。他爱来不来——我打幽州也是打,打太原也是打,无所谓啊……”
少尹擦了把汗,急急忙忙地去了。
还算平静的沈成和变了颜‘色’的裘烈都只是看着徐知诰不语。
徐知诰也擦了把汗,一屁股坐倒,方心有余悸地摇摇头:“你们俩还真放心。云州、代州、朔州,多多少少都是当年突厥的地盘,太原是他们的紧邻,怎么可能没有什么‘交’通?邹家那一位是太后的亲大伯,能让人这样轻易地破城,杀身成仁,没跑儿是里应外合。只不过咱们得到的消息少,所以不清楚罢了。”摇摇头,深深呼吸,方道:“你们等着看,如果这位府尹还肯轻骑前来,那应该还算安全,若是来便来了,还穿着甲带着兵,那我劝你们不如当场拿下,审一审再说。”
裘烈想起来她不过是个‘女’扮男装的内宫‘妇’人,看着她的坐姿说话,心下无比怪异起来。
沈成的脸‘色’也多少有些不自然,却片刻就转了严肃:“你是说有人勾结契丹,意‘欲’起兵谋反?”
徐知诰有些想翻白眼:“拜托!突厥契丹这些游牧民族,多少年的习‘性’都是抢一笔就跑,但这一次竟然攻城略地,你不觉得不对劲儿么?何况,南疆那边是被你们彻彻底底地拉网‘荡’平,那意味着这一位漏网了的南疆余孽,他们全家、全族、甚至九族,都被你们喀嚓了。那是多么大的血海深仇啊?别说你们俩,他必定是恨不得把当年的正副主将也就是你们两家子一起杀个‘精’光才对。”
“想做到这一点,必定是要颠覆大唐的江山啊。大唐强盛三百多年,突厥契丹都算个什么玩意儿,就凭他们?哪怕有几万骑兵,也踏不平咱大唐啊!那咋办?除了勾结个汉人内‘奸’,许给他帮他把大唐打下来让他当皇帝,之外,你倒是替他想想,还有啥好招儿?”
裘烈和沈成的脸‘色’都变了。
沈成的心里,更是掀起了惊涛骇‘浪’。
这些东西,就在这样一个男不男‘女’不‘女’的‘女’扮男装的人嘴里吊儿郎当地说了出来。可这些东西,连中枢议论的时候,都不曾想到,只觉得是南北的蛮夷胡人勾结,想要给大唐的边防捣些‘乱’罢了!
这个徐知诰,那种轻松意态,那种洒脱自如,那种镇定从容——真的很像传说中的温王!
裘烈咬了咬牙,把自己想要信服的心思狠狠地压了下去,只是淡漠地表示:“知道了。”
徐知诰被淡漠的裘烈和神‘色’怪异的沈成赶了出去。
但中军剩的对坐的两个人,不约而同在心里转着一个念头:难怪太后娘娘一定要令人寸步不离地监视此人!太妖孽了!若不能用之,势必杀之!
……
八
太原府尹忙不迭地来了。
穿着甲胄,打着哈哈,冒充粗人武将,铿锵地一路走进来,长揖到地:“某太原府尹,石敬瑭,见过二位大总管!”
徐知诰隐在窗边,先看到外头的旌旗招展,接着看到太原府尹‘精’光四‘射’的双眼和一身从头到脚的甲胄,最后待听到他自报家‘门’竟然真的是叫做“石敬瑭”时,眼一眯,偏头告诉身边的罗十六:“这个人,你若不肯杀,我现在就自己去杀,杀不了他,大唐早晚完蛋!”
罗十六还是笑眯眯的,一挑八字眉,轻声道:“哟嗬!威胁我啊?太后娘娘说了,大唐的天塌了都不与我相干,我只要紧紧地跟着先生你就好!”
徐知诰气得跺脚,额上汗下来了,一咬牙,撩衣就要往里闯。
罗十六一把抓住她,笑道:“急什么?!”
示意她往里头看。
徐知诰连忙转头。
裘烈正拿着一盏酒递给石敬瑭:“听说石府尹的妻弟一直在幽州经商,这次幽州城全城覆灭,石府尹还请节哀啊……”
石敬瑭的后背僵直了一瞬,接着就黯然道:“我倒是还好,只是拙荆难过得很,最近……”
懒懒坐在一边的沈成冷笑一声,截口道:“最近又打了七八副头面,紧锣密鼓地准备聘闺‘女’呢!”
石敬瑭脸‘色’一变,手一顿,就往怀里‘摸’!
裘烈的酒盏早就掉在了地上,当啷一声,手中却不知何时变出来一把匕首,唰地挥出,正正刺在石敬瑭的手腕上!
石敬瑭啊呀一声,已经被帐下埋伏的刀斧手一拥而上,摁在地上捆了起来。
徐知诰松了一口气。
耳边却传来罗十六笑眯眯的声气:“这石敬瑭倒是拿下了,可太原城呢?”
徐知诰一撇嘴,低声嘟囔:“法子多了去了!扣下他的随身‘侍’从,换批人,顶盔掼甲,谁都看不出来。然后找个人贴身跟着,匕首顶在腰后;或者找个面目相似的扮成那个模样,只说在中军吃醉了,送回去拿了兵符就好——或者也拿一丸我吃过的‘药’给他吃了不就得了?”
罗十六的笑声闷闷的。
徐知诰不耐烦地一挥手:“大军围了太原城,大张旗鼓地告诉城中人他是契丹内‘奸’,令少尹拿下作‘乱’人等,让他暂代府尹之职,许他立即向朝廷奏报请正式封赏。多简单的事儿?!”
罗十六看着她,有些感慨:“要说,妖孽就是懂得多。”
徐知诰干瞪眼。
……
石敬瑭哭求饶命,又拍着‘胸’脯保证自己一支军马就能把契丹诳回老家,云云。
被允许旁听审讯的徐知诰听他已经把契丹军队的虚实说完,便不耐烦起来,见石敬瑭还是这样唧唧歪歪个没完,随手抄了一把刀走过去,狠狠地送进了他的心口,再拔了出来:“汉‘奸’卖国贼,废话恁多!”
裘烈一惊,连忙断喝:“此人还有用!”
徐知诰回头瞥他一眼:“有什么用?有什么用也不能用!他只要活着一天,咱们就对不起幽州城里死去的成千上万的军民,对不起驻守幽州一辈子的邹刺史,也对不起大唐的黎民百姓奉养咱们的米面粮油!”冷冷地看着瞪着眼睛气绝了的石敬瑭,徐知诰扔下手中的刀,伸手抻了帕子擦血,转身往回走,哼道:“或者,让他活着戴罪立功,你去跟太后娘娘‘交’代?”
裘烈立即哑巴了。
邹家大郎无论如何都守了幽州几十年,石敬瑭这种勾结契丹的内‘奸’,必定会处心积虑地害死他,才能真正动摇大唐的东北边防。所以,不用多说,邹大郎必是死在他的设计之下。
这是邹太后恨不得生啖其‘肉’的仇家!
放了他?!让他帮忙打契丹?自己是不是真的太久不动脑子,都生锈了?!
小内‘侍’罗十六站在一边,垂眉顺目,好像什么也没听见,什么也没看见。
沈成却走了过去,伸臂搭了罗十六的肩,笑道:“罗公公,咱们先给邹公讨石敬瑭这个利息,接下来再去跟契丹人算总账,如何?”
罗十六就像是一下子活了过来,笑容可掬:“沈将军英豪。咱家必会上禀太后娘娘,大军一到平城,先识破了石敬瑭这个‘奸’细,审问之后,立即处以极刑,以慰邹公在天之灵。”
沈成听他这样说,长出了一口气,大喜:“公公痛快!咱们去吃一杯?”
罗十六摇摇头,看向徐知诰:“咱家有差事在身,回了京再领沈将军的好意。”
徐知诰此刻的脸‘色’却有些苍白,一边往外走,一边道:“沈将军,徐某想跟罗公公一起讨杯酒吃,不知可否?”
沈成诧异,却也点头应下,伸手肃客,先让二人出了屋子。转头看着裘烈,叹了口气:“阿烈,你得自己想想了。咱们接下来,只怕要打上好几年仗呢!”
然后出了‘门’。
——徐知诰正在墙角扶着墙呕吐。
罗十六在一边抱着肘看。
沈成眨眨眼:“怎么了这是?”
罗十六耸肩:“说是头一回亲手杀人,杀完了才想起来。”
沈成看着徐知诰的眼神顿时戏谑起来:嗯,不是妖,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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