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十守在最后一盏还没被熄灭的烛台前,又望了眼少年的背影。少年已经由盘膝而坐变成支颐侧卧,灰色的长发水一样地流泻下来,从骨子里流露出来一种渊雅静美。
事实上,少年纵然是被锁住,但他一人也足以将自己照顾得很好。
那老者吩咐了大大小小一堆事宜,可小十基本上什么也没有做,她仅仅只是发了近一整天的呆。少年洗漱时,她站在下面发呆,少年换裤子出恭时,她就守在窟口发呆,终于不能发呆打扫洞窟的时候,她却肚子饿得不想动弹,又坐在椅子上发呆。
所幸,雪域之内正是二月份,日头短,夜色足。寅时正左右,太阳就落下了,天边升起一轮还不甚明亮的缺月。
她望着少年的背影,唇齿微启,想要和他告别,又不知该说些什么,最后只“呼”地一声吹灭最后一盏蜡烛,石窟顿时陷入一片漆黑之中,少年再无半分痕迹可寻。
下到一层,她从老者那里领取了一日的工钱。
盯着手中的十枚铜板,她整日惊魂不定的心终于算是有了点儿慰藉。
相比放牛一个月十枚铜板来说,在云天水窟当小厮日结十枚铜板当真是肥差。当然,不可否认的是,这个活计的确劳力,最重要的是还劳心,石窟里的囚徒们就像是一座座指不定什么时候就会喷发的火山口,一旦爆发就意味着猝然而至又毫无转圜的死亡。
她揣起这十枚铜板,去小灶房里花了四枚换了俩肉包子。
两个热腾腾的包子下肚,小十又有了力气开始胡思乱想。她思忖着自己伺候的少年,心中忐忑不安。她不确信自己明天是否还会前往水窟。首先,她不确定自己是否忍心再下毒手;其次,她不确定自己到底能不能杀死他;最后,她不确定自己是否能赶到他杀死自己之前就先杀死他。若是倒霉一点儿那少年先病发了,那就真成了偷鸡不成反倒蚀把米。哎,她有些自怨自艾地想,莫非她天生就是个衰命?
泄气地伏在黑白的背上,她翻来覆去地蹭它背上的长毛。
从北面回到南面,小十先是去牧场送了黑白回去。
此时夜已经深了,浓郁得如同尚未磨开的墨。本来牧场有租借提灯的,不过小十舍不得铜板,再加上她口齿笨拙,也不会可怜兮兮地去哀求一下,所以就只能夜黑风高独自归家,不过她自幼颠沛流离,倒也不惧。
隔世宫里地广人稀,人人都有一幢房子不说,还可以自由选址。有些家族的聚集在一起形成一个小部落,还有散人群居之处,小十却深以为有人的地方是非多,特意选在了古树林里,道路不畅,环境阴森,唯风帮忙找人搭建,不出三日即竣工,现只她一人一屋。
约莫一刻钟的路程,终于在圆月的照应下找到了她那一幢小屋。小十心情雀跃。
只是这种雀跃在趋近小屋的时候戛然而止。夜阑人静,是谁在她的小屋里磨刀霍霍?
她屏住呼吸,脚步极尽所能地轻盈,她贴近门缝,向里面瞥过去,只能瞄到一个人黑黢黢的侧影,坐在那里磨刀,不紧不慢,一下又一下。
会是谁?
小十谨小慎微地从小屋前面离开,尽量不发出一点动静,随即快步跑到林子边上捡了一根粗壮的枯枝,又蹑手蹑脚地折向小屋窗边,她深吸一口气,猛地用尽全力将树枝顺着窗格捅了进去——
臆想中的捅到人的敦实感没有,倒是劲头一转,小十手上一秃噜,胸口一痛,自己反倒被顶飞了出去。
这时“咯吱”一声,木门自内而外地打开。
走出来的黑衣少年修腿细腰,长发高束,手执短匕,嘴角噙笑,正是臧小楼。
不知缘何,小十看清来人,心倒安了不少。
臧小楼径直走向她,伸手按住她骨瘦的肩膀压下她欲起的身形,一边将泛着寒光的短匕紧紧逼在她的腮边。
刃光如水,切肤至寒。
小十觉得她会很害怕,很惊恐,甚至可能会吓哭。可是没有。相反,她只是一反常态的愤怒。事实上,她有些受够了,她真地受够了这些无休无止的威逼胁迫,受够了这些层出不穷的生死危机,更厌倦了每日每夜周而复始的胆战心惊。
她前所未有的大胆让臧小楼刮目。他把匕首在她脸上轻轻打了打:“为什么不求我放了你?”
她没吱声。
臧小楼轻笑:“你的眼神喷火似的,恨不得吞了我。”
小十手肘撑地,上身微微前倾,稍有动作,腮帮上的匕首就会压一压。维持这个姿势已经很不容易,索性也不答话。
臧小楼却一反日前的沉默,谈话兴致高昂,浅笑吟吟:“我一直在思考,明明动物温顺可靠,还能忠心护主,人却心思诡谲,最擅恩将仇报,那为什么自古以来,猎杀动物者多,爱护动物者少,救人者多,杀人者少呢?”
他以为她会依旧沉默,可没想到她突然认认真真地答道:“因为好人多,坏人少。”
臧小楼神情倏地一冷:“哦?那你倒说说,好人救人反倒被害,又是个什么道理?”
小十的心狠狠一颤。
注意到她眼中怒火将熄,又要流露出以前的害怕与不安,臧小楼步步紧逼:“你再说说,恩将仇报该不该杀?坏人为恶该不该治?身为人子又该不该报仇?”
该该该,他每问一句,小十的心就如同被戳上一刀。她很想大喊她不是故意的,可是她喊不出口,她甚至记不清楚当时到底发生了什么!可她记得那些血液,那些尸体,阿爹、阿娘,妹妹,还有许多许多其他的人,他们都死了,他们都是因她而死,她罪大恶极罪恶滔天,她该以命偿命,可是——她就是舍不得死!
求生的意志让她瞬间充满力量,她倏然睁眼,死死扣住臧小楼执刃的手,直视他略显错愕的眼神:“你这么痛恨我,为什么不一刀杀了我?失去阿爹阿娘,你痛不欲生,那你为什么不直接下去陪他们?”
“因为你不敢!你害怕我身体里的血液,也害怕隔世宫的宫规,你不敢杀我,你也不敢死!”她气势汹汹,一点一点从地上直起腰。
她的话让臧小楼一震,她就势把他推开,从地上爬起。
“我没有!”臧小楼低吼:“我不是害怕,我……我……”
他的神情中带着被戳穿之后的龟裂,面色青白交加。
小十戒备万分地盯住他。
“……当媚景,算密意幽欢,尽成轻负……”夫人轻忽飘渺的歌声由远及近。
只听“叮”的一声,那把匕首顺着臧小楼的手里划落。小十一瞬不瞬地注视着臧小楼,果见他脸上又现出当日雪原上的木然神色。
她可以趁此机会逃走,可是她的视线胶也似的黏在那把匕首上。她着魔了一样地走过去,弯腰捡起那把匕首,利刃在月光的照射下反射着寒光。
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一了百了……心底有一个声音越来越响亮。她眼冒凶光地盯住臧小楼,一千一万个理由唆使她下手,然而她站在那里,匕首越举越高,越握越颤抖,就是刺不下那致命一击。
夫人的身影鬼魅似的一闪而过,歌声又由近渐远,她见臧小楼神情之中已有了松动,倏然一惊,手上一松,匕首当啷一声砸在地上,她也顾不得捡,拔腿就跑。
直到跑到林子里,她气喘吁吁地停下,又开始懊丧起来——她应该直接跑进她的小木屋里牢牢地栓上门,何必跑到这里来?
林子外面传来脚步声,她以为是臧小楼追上来了,立马在大树后面蹲下,屏住呼吸。
“娘?娘?你在哪里?儿子害怕,你快出来好不好?”
竟然是夫夫!那就更不能被发现了。
“……尽成……轻……负……”
“娘?儿子终于找到你了!嘘,没事,别怕……”
夫夫的声音里透着一股温柔,让小十分外诧异。
他的声音渐渐低下去,直至不可闻。取而代之的是一阵急促的喘息声,小十细细分辨了一会儿,发现那竟然是夫人发出的声响。就在她好奇发生了什么的时候,夫人乍然又发出一声凄厉至极的惨嚎,惊起夜鸦无数,也惊了她一身冷汗。
她小心翼翼地从树后探头去看,顿时三魂丢了七魄!
夫人躺在地上,因为喘息剧烈而胸膛起伏,一袭艳红的长裙在地上滚得皱皱巴巴。夫夫就跪坐在她身侧,他一只手扣住她的手腕,另一只手则使劲从夫人那半张被毁的残颜上拽什么东西出来。
借着微弱的月光,小十看清楚,那是一条足有半寸长的血红色细长狙虫!
“谁?”夫夫骤然抬头,视线如刀,直切小十所在的大树。
小十捂住嘴巴,紧紧靠在树上,尽量不让自己发出一点儿声音。
可是她听到夫夫的脚步声正在一点一点地接近。
不能坐以待毙!她猛然起身,蹿进林子里。
这下再无怀疑,夫夫奋起而追。
小十瞄了眼身后,顿时心中一寒,夫夫人短腿短,但是他弹跳力惊人,仿若猴子一半荡漾在树枝之间,不出片刻就要被他追赶上来。
临危之际,她蓦然响起上一次随夫人跳舞,虽然后果十分可怕,但那却是一支能够带人飞起来的舞蹈!
当下再顾不得许多,回忆着往日里夫人的舞步,小十在原地转起圈来。
很快,她渐渐没了知觉,又见到那片浩渺神奇的天地,星河流淌,日月共举,红白交加……
望着小十鬼魅似的身影消失在林子里,夫夫面露茫然之色。
他低着头以自己为轴转了一圈,喃喃自问:“有两个九幽,那也有两个娘吗?”说着,他突然嚎啕大哭起来:“娘,你在哪里?儿子好怕!你快出来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