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医院后,龙德彰便与两人握手告别。今天的阳川,似乎已经成为了死城,乌灯瞎火的各式店铺、空无一人的公共交通、一望到底的娱乐广场,无不诉说着这座城市如今的落魄与曾经的辉煌。
双向六车道的主干路上,一台白色小面包车正孤零零地行驶着,车顶的那只大喇叭正不停地重复着奉劝人们尽快归家的话语。忽然,一旁的林荫之中,冲出一辆黑色的轿车,轿车上坐着两个人,正是魏溢林和柏韵莲。前者正专心致志地把控着方向盘,后者一直侧着身子,落在阳川市第四医院住院部大楼上的目光,久久不曾离去,直到住院部大楼彻底消失在视线之中。
天际线上慢慢地出现了一道栅栏,这是一个检查站,横亘在出城的道路上,距离检查站还有五十米的地方,立着一块黄色的告示牌:停车检查。告示牌后,是一大堆迷宫般的铁马,将马路完全阻断,右侧的两条车道上,一辆六轮警用装甲车正傲视着远处驶来的小蝼蚁,它身前还停着四辆蓝白色的正闪烁着红蓝色的警车灯的轿车。
即使亮出了缉事总局的证件,两人也被盘问了十分钟,才被允许放行,看来现在的形势真的已不容乐观,那些个警员眼中,也满是焦虑。
“八年前,我也跟他们一样,守在火车站上。几十人,挡着眼前那一望不到头的人海。”过了检查站后,魏溢林忽然开口道,“当时,谁的心里都没底,生怕他们真的会冲过来。”
“背着枪吗?”对于当年的故事,柏韵莲有比魏溢林深刻得多的感受。
“不,警棍。”魏溢林轻轻侧过头,用眼尾扫了眼柏韵莲,“就隔着一道铁栏杆,连风都吹得倒。”
“物是人非罢了。”
魏溢林点点头,以表认同。
“跟你说件事。”魏溢林降下了车窗,左手肘枕在车门上,只用右手控制方向盘,“据我们调查,直播确实起到了一定的震慑效果,很多人醒悟了,自动脱离了拜血会。”
“这不挺好的吗?”听见这话,柏韵莲松了口气,多日的辛劳,看起来是值得的。
“但却让悲观蔓延开了,承认环州陷落,并没能如上头所愿挽回公信力,反而被责骂是掩盖不住才不得不公开。”魏溢林话锋一转,又在柏韵莲心上压了块大石头,“更严重的是,有人开始宣传,官府会用这手段惩治所有不合意的人。据警察总署统计,暴力抗捕的比例比直播前增长了百分之两百。”
“我不相信高层会没料到这后果。”
“我也不信。”魏溢林耸了耸肩,按下了应急灯,拉响了警笛,亮起了红蓝色的警车灯,远处检查站口那名刚刚站定的交警,立刻将“停止”的手势换成“放行”。
“话说,天武他们这些天在干什么?”
“劳工。”魏溢林笑了笑,变了道,从最左侧那条刚刚清理开来的车道上驶过检查站,当车子与那个独自守在检查站上的交警擦身而过时,魏溢林微微侧过身,朝交警敬了个礼,“你敬晚了。”
“我第一次坐警车嘛。”柏韵莲撅了魏溢林一眼。
“你说什么?天武他们在干苦力?”
“天武说贾先生买了一大堆油、面、米、盐,一卡车一卡车地往基地拉。这不,紧缺的人手成稀缺了。”
“突然觉得,出这趟任务也挺好的。”柏韵莲脸上露出了不厚道的笑容。
“你导师那边有新消息吗?”
“唉,还在烦无法解剖的事,只能研究血液。”柏韵莲摇了摇头,露出无奈的表情。
“你导师是谁?”
“郑泌煌教授。”
“听说过。”魏溢林皱了皱眉头,“说是个工作狂,七十多岁了还跟年轻人一样拼。”
“可不嘛,刚阿余还跟我说,老教授已经两天没合眼了,一直呆在显微镜前,比对各种已知病毒。她还让我也去劝劝他,让他注意休息。”
“高教授不是说,这是个新型病毒吗?”
“导师说,既然现在很多实验无法进行,那就再对对,万一成功了呢。”柏韵莲一边说,一边耸了耸肩,“他倔强得令人敬佩。”
“我听天贾先生说,徐局长怀疑这是他国的生化攻击。尔彦调查室的人正在查。”
“不好说,世界上至少有三十二万种能感染哺乳动物的病毒,其中大部分都是我们闻所未闻的。要是真有一个国家发现了这么一种致命病毒,并提前进行研发,这确实可以打对手一个措手不及。”
“但如果真是生化攻击的话,我们就要以死谢罪了。”魏溢林叹了口气,露出了一丝愁容,“发生了这么大件事,我们竟然一点预警都没有。”
“国家警察和军事情报局也没有发出预警吗?”
魏溢林摇摇头:“没有,听贾先生说,正因如此,三个局长都被批了一顿。”
“希望不要在这个时候追究。”柏韵莲也学着魏溢林刚刚的样子,将右手肘支在车门上,“话说回来,这种公然挑衅国际法的行为,应该没人敢吧?”
“国家的可能性不大,但也不排除一些邪恶组织会这样干。”
“你是说堪扎?”柏韵莲的脑海中,堪扎那凶神恶煞的脸不请自来,吓得她为之一颤。
“一切皆有可能。”魏溢林抬起手,挠了挠脑袋,“刘秘书刚刚还问我几点能到,好安排开会时间。”
“唔?真就一点休息时间也不给?”
魏溢林长叹一声:“人手不够。本来还想跟你在仁安尝尝口水鸡呢,现在好了,只能吃白面馒头了。”
“哈哈哈哈哈哈。”柏韵莲笑得嘴都合不拢,“早知道就应该先在阳川大吃一顿。”
“阳川的饭店、酒楼都关了,你去哪吃?”魏溢林甚是鄙夷地看了她一眼。
“有外卖啊。菜都一盒盒地放在酒楼门口呢。”柏韵莲也不甘示弱,学着魏溢林的样子回敬他道。
“你不早说。”魏溢林的神色更是鄙夷,“现在都快到绥阳了。”
“哼。”柏韵莲又将头一甩,别过脸去,“睡觉。”
“你想闷死我啊?还有五个小时车程呢!”
“睡醒了再理你。”柏韵莲一脸得意,末了还办了个鬼脸。
今晚的天空,繁星似锦,皎洁的月光高悬在天边,柔亮的光照在凹凸不平的水洼之中,再通过反射来为来往的汽车提供那仅有的光亮。在崎岖之中前行了三个小时后,一栋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的建筑物终于出现在魏溢林眼中,这边是基地的主楼。
“快到了。”
柏韵莲捂紧了嘴,打了个哈欠:“都快九点了。”
“嗯,你要去找你的导师吗?”
“要啊。”柏韵莲摆出一副生无可恋的模样,右手拍了拍怀中的那只箱子,“阿余说,这东西,导师盼得脖颈都长了两寸呢。”
“看来,你的‘任务’还没有开始就失败了。”
“是啊。”柏韵莲故意将调子拖得老长,“我们今晚也别想睡了。”
防疫处人员的居住和生活区都位于四号楼,大楼是钢筋水泥结构,据说都是按照军用标准建筑的。地面部分是生活区,地下一层则是办公室休息室,地下二层是研究室,共分为五个大隔间,其中三个分给了由三位教授挂帅的研究团队,另两个隔间一个是会议室,另一个是储存室,里面塞满了大大小小的瓶、罐、箱子。下面两层,则还处于清理当中。
郑泌煌团队的办公室位于楼梯间入口右手边第二个区域,约有八十平方米,里面摆满了各种各样的仪器,最里面的书架上则塞满了资料,书架旁的那张桌子上,立着一架电子显微镜,书桌后的椅子上,满头白发的郑教授正举着放大镜仔细地查阅着大腿上放着的那本巨无霸。
“郑教授。”柏韵莲轻轻地叫了声,同时敲了敲没有关上的门。
但郑泌煌实在是太过投入,竟然没听见。柏韵莲又用力锤了锤薄薄的铁门:“郑教授?”
“哦,莲莲,你回来啦?”郑泌煌抬起头,挥了挥手示意柏韵莲进来,同时放下了几乎黏在手上的放大镜,“血样拿回来了?”
“嗯,还有各种能做的测试的登记表。”
“辛苦了。”郑老那紧锁的眉头竟随之舒展,“等下面的地下室一完工,我们就可以动手实验了。”
“嗯。郑教授,话说其他人去哪了?”
“吃饭去了。”郑老举起手指了指天花板,“如果你没吃的话,就赶紧去吧。吃完,就抓紧时间休息会,明早再来报道吧。”
“好。”没等柏韵莲应声,郑泌煌便又举起了放大镜,仔细地对照着巨无霸中的图画以及那张被放大后印在一张A4纸上的病毒。
“郑教授。”柏韵莲有些迟疑,声音也吞吞吐吐的,“您……”
“怎么了?”郑泌煌抬起头,端详了柏韵莲一下,忽然,他皱巴巴的脸上露出看穿一切的笑容,这笑容温暖又慈祥,“哦,肯定是来劝我睡觉的。”
“呃……您怎么……知道的?”
“那帮野孩子逐个劝了我一次,就差你啦。”
柏韵莲的脸瞬间红得像个熟透了的苹果,像个被人揭穿了谎言的孩子似的,不好意思道:“大家这不是担心您嘛。”
“我今年七十四了。”郑泌煌掐了掐手指头:“当年,我刚毕业,就跟疟疾干了一仗。八年前,又跟流感打了场。这是第三场了,古人云:三战必死。现在正是以死报国的时候,没什么好遗憾的。倒是你们年轻人,更应该保养好身子,将来,还要接我们这些老家伙的班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