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平方米的会议室中,端坐着二十个人,他们面前的大方桌上,均放着一只蓝色的上面印有国徽的文件夹,文件夹旁,放着一只盛满水的大瓷茶杯。房间东侧的窗户开了三扇,因此来自深山的风能肆无忌惮地撕扯着方桌那浅黄色的绣花桌布。
“咚”基地钟塔上的那只起码有四十年历史的石英钟敲响了九点半的钟声。会议室的小门准时打开,贾先生和刘秘书一前一后地从那里面走出。
“各位久等了。”贾先生边说边坐在方桌前段的那张椅子上,面向所有人,刘秘书则坐在贾先生身后靠架子的那张椅子上。
“今天把大家叫来,一是让大家对这个基地有清晰的认识,二是要商量、决定一些大事。各位都是各处室的一把手,有什么需要的、有什么建议、有什么难处,就在这个会议上,一并提出来,大家一块想办法解决。刘秘书,开始吧。”
“是。”刘秘书站了起来,从手提包中取出一个蓝色的文件夹,捧在手中,“首先宣读徐局长的命令。兹因厉疾猖獗,我局积极响应总政院文件之号召、秉承文件之精神,特复设赤西南专员公署,管辖郝山基地全体人员、并梁河、兰温、巴阳、剑岭、昆仑四道调查室之全员,及本部防疫处之一部。以贾主任忠全任专员公署特派专员。全权负责郝山基地及五道调查室之工作。”
两分钟的停顿后,大会进入了下一项议程。刘秘书示意大家将文件翻页,尽管这次的会议也应贾先生的要求而极力压缩议程的数量,但依旧持续了约半小时,才进入到讨论环节,紧接着讨论环节的,是发言环节,不出意料的,各个处室一把手的口径非常统一——缺人、缺经费、缺设备。
“下面进行会议第四项,请贾专员忠全作总结陈词。”
“各位想必都对目前的情况有一定认识了吧?”贾忠全坐直了身子,伸出右手点了点文件夹,“我们要做好打持久战的准备,尽管我们决不相信高教授健谈的言论,但也要正视他提出来的这种可能性。”
贾忠全站了起身,转过去,伸出整个手掌,指着悬在墙壁上的两面旗帜道:“一些西方人说,我们是没有信仰的民族。他们的说法正确与否,我不评论。但关于信仰,我要在这里重复一点,在你迷惘时,信仰就是灯;在你无助时,信仰便是你坚强的臂膀。因此,我们必须团结在一个具体的存在之下,信仰它,爱护它,保护它。这个存在,就是这两面旗帜。只有它们,才能团结起我们,因此我们必须反对安那其主义者的痴语疯言。”
“请讲。”贾忠全点了点头,示意举手的那人说话。
魏溢林扭头一看,是思政处的黄处长。这是个四十来岁的中年人,长着鸡蛋似的光头,光头下是沟壑纵横的额头,撑着额头的,是饱经风沙的脸,大而长的鼻子上,架着一副度数颇高的银框眼镜。
黄处长站了起来:“专员。说实话,我们在座的,都非常赞成您的话,但难就难在,我们的部属,这几天我们做了次问卷调查。”他非常老练地省去了后半句话,仅以轻微的皱眉来代替。
贾忠全摆摆手,示意他坐下,随后他背过身去,两只手背在背后,昂着头,看着两面旗帜之间的那幅画像:“黄处长,我们无法强迫他们去爱某样东西。毕竟他们成长的年月,是我们心中永远的痛。”
所有人都倒吸了一口凉气,特别是魏溢林,他很替老师过火的言谈担心。
“告诉他们一句话,国将不国,何以为家?”贾忠全转过身子,毕竟是多年的老情工了,掏心窝子时,竟然都能做到面不改色,仿佛自己完完全全是一个旁观者。
“告诉他们,记着这句话,不要问,先去做。等他们像我们这般年纪了,再去回味,这句话究竟对不对。”
“是。”黄处长应了声,手中的笔在笔记本上“沙沙”地划动。
“不要将他们当部属。要将他们当孩子。”贾忠全在众人背后的过道上边走边道,“尤其是行动队和交通总队的孩子们。多跟他们谈谈心,谈顺了,人家才肯给你卖命,不是吗?”
“是!”正在“胡思乱想”的魏溢林慌忙跟着应了声,“是。”当时发声的共有四个人。
“今天就到这吧,没找我单独聊过的人留下,其他人先回去吧。”贾忠全坐回自己的椅子上,挥了挥手。
“议程第五项:会议结束,散会。”刘秘书用例行公事的语气宣布道。
十八个人离开了房间,房间中就剩下了四个人,贾先生、刘秘书、魏溢林以及另一个生分人。
“士蒙是吧?”贾先生并没有先招呼魏溢林,而是对着那个坐在右侧第三张椅子上的中年人道,这个人尽管眼角有了纹痕,下巴留了发白的胡子,但依旧可以看出,他年轻时是个帅气的美男子。
魏溢林将脑海翻了个遍,也没找到哪怕一条,关于这个叫“士蒙”的人的信息。于是他只好用最老土的办法——观察,来给这个人画像。这个人身子很结实,双目炯炯有神,应该是个练家子,开会时,他坐在会议桌右侧第三位,按照“兵事尊右”的传统,可以推断出,他是个外勤,且地位比自己还高两位。
“属下柳士蒙,见过专员。”
“你们俩先去外面等会,我跟士蒙单独聊聊。”
“是。”刘秘书跟刚被打断思路的魏溢林一并应了声,从座位上站起来,退出门外。
“魏队长,请。”关上门后,刘秘书将手掌指向一排放在会议室门口的椅子,这些椅子明显是供等候的人休息用的。
“请。”
“魏队长辛苦了,刚赶回来又要来开会。”刘秘书笑着坐在魏溢林旁边的那张椅子上。
“饭都没来得及吃。”魏溢林从口袋中掏出一包还没开封的烟,“给,老前门,好容易在阳川给你找着。”
“哎呀,承蒙魏队长厚爱,我这随口一说,你还真放心上了。”刘秘书拱了拱手,才笑着接过烟,放到鼻子下一吸,脸色甚是享受,“老久没闻到这熟悉的味道了。”
“老师最近有什么烦心事没有?”
刘秘书微微敛起了笑容,悄悄地看了眼紧闭的会议室大门:“多得去了,这个基地才交到我们手上不到一周,许多东西都不完备,都需要贾先生去统筹呢。”
“哎,就连建筑图,我们都没有,更别说周边方圆十里的地形地势了。”
魏溢林微微一笑,点了点头,但表情却很是随意,仿佛正在跟人唠家常似的。
办公室的门恰在此时打开,柳士蒙夹着文件夹自门内走出,他的脸色有点阴沉,眉头也轻轻鼓起,脚步也很是沉重。魏溢林朝刘秘书打了个眼色,走进会议室。这时,贾忠全正站在自己的椅子后,双眼紧盯着那副新定制的尚未找到悬挂地方的地图。
“老师。”
“溢林,来。”贾忠全将魏溢林叫了过去,他指着地图道,“你是那些人中唯一去过环州的,你觉得这场疫情有哪些疑点?”
“老师,环州疫情的失控过程实在有点蹊跷。环州的疫情是在五到八天之内突然爆发的,此前疫情的规模一直不大,跟现在的阳川、福宁、泗宁非常相似。”魏溢林摘下白色的手套,从口袋中掏出一张照片,“这是我们在环州抓拍到的照片,上面的人叫堪扎。”
“堪扎。”贾忠全面无表情地接过照片,看了眼,又将它还给了魏溢林,“是谁?”
“猜萨的儿子。”
“哦。”直到这时,贾忠全的脑海中才终于对堪扎有了点印象,“是他啊。”
“老师,当年,我们没做干净。”
“不必自责。”贾忠全竖起了手掌,“都说斩草除根,但这根哪能除得尽。杀了堪扎,还有其他人。”
“是。”
“这是一个疑点,且牵扯面太广,我会上报,还有呢?”
“一伙神秘的迷彩服男子。”魏溢林补充道,“他们有枪,训练有素,而且讲着一种很奇怪的语言,不知是不是跟堪扎有关联。”
“很有可能。我会提醒他们注意。”贾忠全点点头,“还有呢?”
“拜血会。”
贾忠全双眼一亮,微微地转过身,平视着魏溢林道:“说下去。”
“阳川的医院,早已爆棚,就连看急诊也得上网预约,阳川四院外面就围了近千人。如果这时,拜血会的人再大肆宣传,那么确有可能达到一周陷落的效果。”
“确实,拜血会的教义,说到底就是四个字‘为所欲为’!”贾先生放下了伸出四只手指的右掌,“鼓励人们放纵内心中的恶,以满足自己的欲望为先。”
魏溢林点点头,表示自己也正是这个意思。
“跟你去的那个小姑娘呢?她动摇了吗?”
一道惊雷在魏溢林的头顶炸响,贾先生这突如其来的一招,令他很是想不透,老师这么问的目的,又是什么呢?于是他搪塞道:“她对总局是一如既往地忠诚。”
“不错。”贾忠全点了点头,似乎刚才的话也只是他随口一问,“宋茉莉的妄言,我听了,要是我年轻三十岁,我也会心动。”
年轻三十岁?这不就是二十出头的年纪吗?
“老师,我观察了她四天,她没有一丝一毫变心的迹象。”
“我说的是我,你小子。”贾忠全心中阴阴一笑:小子,露狐狸尾巴了吧?
魏溢林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这几天呢,总务处拟了份要采购之物什的汇总表。”贾忠全转过身,示意坐下说,“涉及柴米油盐酱醋茶,及枪、子弹、汽油、发电机、螺丝钉还有织布机等等一大堆的东西。”
“这是要打持久战啊?”尽管外头的言论早已传疯了,但魏溢林还是不太愿意相信。
“最坏打算。”贾忠全哈哈一笑,“但我看不够完备,你觉得还差了点什么?”
魏溢林皱起眉头,眼珠子轻轻地向上移,瞄着雪白的天花板,一会,他才用不那么自信的语气道:“这终究是买,不是造,我们需要机器、工人。”
怎知,贾忠全还是摇了摇头:“要是真的全境陷落,用不了多久,我们就会回到削竹为枪的年代,没了工业燃料,机器什么的就是一堆废铁。而抗体的研发,恰恰需要大量的燃料。”
魏溢林一个劲地点头,这个问题他确实没有考虑到。
“前些天,我们在军方内部的兄弟报告说,军方已经派遣舰船前往万里石塘的每一个钻井平台所在地。维龙道的油井附近,亦多见军方侦察兵的身影,军方想干什么?”
“我们之所以存在,是因为文官需要我们作为‘剑’以配合他们的胡萝卜来制衡军方这头巨兽。”
“老师,这是不是扯得有点过了?”
“什么叫过了?我们现在讨论的是最极端的情况,如果全国变成环州那个样,军方这头巨兽将不得不被放出笼子。一旦出笼,它定会控制它所能控制的一切,工业原料、军火这些,我们想都不要想,那时候我们就只能困死在这深山巨谷之中。这点你想过没有?”
“老师,您是打算那时跟军方谈判?”
贾忠全点了点头,露出恨铁不成钢的神色:“我是你们的长官,就得尽我所能保证你们能活下去!”
“据我估计,即使实在最极端的情况下,军方也能保有至起码五十万的地面武装力量,这足够他们控制鱼米之乡都峪道,并运用那里先进的科研机构,便利的交通条件、接受可能的援助,研发抗体。而都峪,就是那时的诺亚方舟!”
诺亚方舟!圣经中人类最后的希望。但现在的局势,真的有这么严重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