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衣房里的一天顾名思义地从洗衣开始;而洗衣房宫女的一天,自然也就和洗衣服脱不了关系。
洗漱完毕之后,用了简单的清粥小菜。
出门时,东方已经透亮。
瞪着眼前堆积如小山的衣物,我在心里暗暗地叹了口气,随手抓了几件浸泡在清水里,认命地开始接受劳动的洗礼。在浣衣局里,衣物的洗涤、熨烫、上浆,每个步骤都会分配宫女专门负责。就拿专司清洗的这一环来说,谁洗什么衣服都是有分工的。资历越老的宫女,她手里伺候的衣物也就越贵重。像我这种刚进宫没几年的小宫女也只能洗洗太监宫女们的衣服。皇帝后妃、龙子龙孙的锦衣华服,还不是我这种级别的宫女能碰的。所以,如果哪一天姑姑派你去洗什么娘娘阿哥的衣服,那可要让其他的姐妹羡慕上老半天。
其实,要我说,洗洗粗布的太监宫女服也没什么不好的。反正不都是洗么?料子好的衣服经不起折腾,到手上我还怕被自己洗坏了呢。人家求的是质,我跑的是量,毕竟那紫禁城里做奴才的要远远多于主子不是?
洗衣池边,一群如花似玉的姑娘们围坐成圈,低着头闷声洗衣。但这种安静的状态只维持到姑姑离开之前,姑姑前脚走,后脚就有人小声交头接耳起来,紧接着又有几声银铃般的低声娇笑溢出。
渐渐地,洗衣池边热闹开了。
“婉琳姐姐,我在宫外听说良妃娘娘天生身上带着香味,就连出的汗也是香喷喷的,你说是不是真的?”上个月刚进宫的小宫女,显然对皇室里宫闱秘闻非常感兴趣。
一旁唤名婉琳的女子,黛眉如柳,面如芙蓉,樱唇玉润,举手投足间都有一股娇艳的风情。要我来说,依婉琳的美貌只是在浣衣局里当一个低等的洗衣宫女,实在是可惜了。八旗秀女,由户部主持三年选一次,供皇帝充实后宫或指婚给宗室王公。我们这些供内廷主位驱使的宫女,则是由内务府会计司主管,每年从内务府三旗里挑选的。同是选秀,结果却天差地别。婉琳徒有美丽的容貌,却败在了出身上。可再仔细想想,好像这么说也不对,难道人长得丑就活该一辈子当奴才了吗?不过,长得漂亮就是有优势,婉琳人生得娇俏讨喜,自然就得掌事姑姑青眼,算是我们这拨宫女里的小领班了。
“那是当然。”未等婉琳说话,与婉琳主同住一房的腊梅开了口,“想当初,皇上就是老远闻到了良妃娘娘身上的香味才注意到她的呢。”
“真的!?”小宫女们低叫。
“你们不知道吧,良妃娘娘以前也是浣衣局的宫女,是咱们这洗衣房里飞出去的金凤凰!”腊梅一脸骄傲,仿佛那只飞进皇宫内廷的凤凰就是她自己似的。
耳畔传来新来的小宫女们艳羡的惊呼,我挑了挑眉,低头继续揉搓着盆子里的衣服。良妃从做粗活的洗衣宫女到生下皇子的嫔妃主子,她平步青云的伟大事迹在浣衣局里早成为争相传颂的传奇、宫女们人人崇拜的楷模。就连初来乍到的我,对于良妃的故事,听了都已经不下三遍了。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感觉,只能感叹,无论是现代还是古代,哪里都有灰姑娘一夜成名的童话,哪里都有麻雀变凤凰的传说。
而这,又皆是每个怀春少女的梦想。
“你们羡慕也没用,想要像良妃娘娘那么有福,也得有像婉琳这般的条件才行。”腊梅话锋一转,把话题带到婉琳身上,顺带夸了婉琳一回。
听了腊梅的话,婉琳低头一笑。而这一笑,尽显小女儿家的娇美,真是风情万千。婉琳没有谦虚两句,看来,她自己也很同意腊梅的话。
“你说是不是啊,珣玉?”
猝不及防地被腊梅点到名,我差点被来不及咽下去的唾沫给呛到。
老天!这关我什么事?!
我停下手上的工作,抬起头,发现十几双眼睛齐刷刷地扫向我,看来是非要我给个答案不可。婉琳也看着我,那看我的眼神让我觉得脊梁骨发冷。
我艰难地咽了咽梗在喉间的唾沫,勉强扯开一个讨好的笑容,说道:“我长这么大,还没见过比婉琳姐更美的人儿呢,我想天上的嫦娥大概也就生得这样吧。”话出了口,我才觉得有些不妥。我这话是不是说得太过了?
谁知,一番言过其实的赞美却立刻得来周围人的连声附和。婉琳弯起一边的嘴角,勾勒出优美的弧线,显然对我的吹捧、众人的反应甚为满意。
呼……我心里暗暗松了口气。想不到做宫女才两个多月,溜须拍马的本事我到是大有长进。
吃人的封建社会啊……把人心都给吞了。
不知不觉,太阳渐渐升至中天,火辣辣地炙烤着背脊,加上洗了一个上午的衣服,我已是汗流浃背,满额头都是汗了。洗完衣服的宫女陆陆续续端着木盆起身离开,只有不远处几个刚进宫的小宫女还在挥汗如雨地埋头搓洗。看来,一些原本应该由别人来做的活儿被“顺理成章”地分配给了她们。
如果说,新来的宫女都要挺过这段媳妇熬成婆的日子,那为什么我和宝欣两个“老人”还要遭这份罪?从早晨一屁股坐下到现在,我一刻都没停下过,手都快断了,怎么这衣服像洗不完似的!
跑量啊,可这量也太多了点吧。
再瞧瞧宝欣那边,唉,比我更惨。
“宝欣,珣玉你们慢慢洗啊,我先走了。”腊梅没有走开,反倒是走到我身旁,我正觉得奇怪,就听到她怪叫起来:“哟,这里还有两件呢,你可别忘了。”她勾起两件宫女服,指头一挑,衣服落进了我的木盆里。
可恶!她根本就是故意的!看我好欺负是不是!
不要惹事,不要惹事,我闭着眼在心里猛念佛号。反复告诫自己别和腊梅一般见识。
怎料,这腊梅非要来个火上浇油才甘心:“手脚利索点,晚了可就没饭吃了。”说完,哂笑一声,扭着细腰走了。
骄阳烈日把我的耐性蒸发殆尽,剩下的只是抑制不住的火焰。我把手里的衣服往水里一丢,正想发作,却被宝欣扯住了袖角,她担忧地朝我摇了摇头。
宝欣的意思我明白,惹了腊梅就等于得罪了婉琳,婉琳再到姑姑跟前嚼个舌头,我以后就别想有好日子过了。腊梅就是吃定了这点,才敢这么明目张胆。
我深深地吐了口气,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不就是洗衣服么,我洗就是了呗。
我搓,我拼命搓!我把盆子里那堆无辜的衣服当作是腊梅那张让人恨得牙痒的脸,使劲蹂躏,尽情泄愤。
“珣玉……”宝欣叫我,声音小小的,像只呜咽的小猫。“我饿了,使不上劲……”
唉……我也很饿呀。可是,不洗完衣服,怎么去吃饭呢?“忍一忍,就快洗完了。”我伸手从宝欣的盆里抓来几条还没洗过的床单,同衣服混在一起浸在自己的木盆里,往里头倒了点皂角的汁液,随便揉了几下就用清水漂洗了拧干。
反正是跑量的嘛。
“珣玉……”宝欣又叫我,嗓子里带着哭音,“我想我额娘。”说着,眼眶一红,泪珠子从眼睛里掉了出来。“我想回家……”
虽说古人早熟,但十四五岁的年纪,还不是个渴望父母疼爱的孩子?回家……“我也想回家啊……”我小声喃喃。
“你阿玛和额娘都死了,出了宫,你能去哪儿?”宝欣吸了吸通红的鼻子看着我。
真正的珣玉是酒醋房里一个醋匠的女儿,从小没了母亲,而父亲也在她进宫后不久病死了。这是在我最初来到这个时代借口摔坏了脑袋,失去了记忆时,宝欣告诉我的。我一耸肩,无所谓地说道:“出了宫,到哪儿都成,总比留在这儿洗衣服强吧。”
听我这么一说,宝欣原本止住的眼泪又开始簌簌往下掉。
抬起泡得发白的手在自己的外衣上胡乱擦了几下,我搂住宝欣纤弱的肩膀,又说:“熬过去了,总有一天我们能回家的。”
我安慰宝欣,更是在说服自己
回家,总有一天我能回家,然后笑着回忆自己曾经做了一场离奇的梦。
只是,就连我自己都不明白我是怎么坠入这个陌生的朝代的,我又如何能找到回家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