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陈简开车去承钰家。
她发上包着丝巾,鼻梁架一副墨镜,车速开地飞快。公路两旁景物飞速退去。她已经借力慢慢折磨那个女人丈夫的公司,想必那个远在国内的男人已经镇日焦头烂额。她又开始接近那个女人的儿子。然后呢?她接近了,之后呢?之后她要做什么呢?
她不知道。她自己也不大清楚。不过这么多年来,她从来不会为自己的选择后悔。无论选择是对是错,结局是好是坏。
她从不低头认悔。
车子停下时是中午。陈简拨掉冷气开关,开车下门。
这里位于副热带湿润气候的势力范围,四季分明,夏季闷热,空气也湿得能掐出水来。甫一下车,热气闷上皮肤,诱出细汗。
陈简向大门的方向走,中途瞥头,看到别墅一侧工具间的大门开着,里面是熟悉的身影。
于是她穿过浓密树荫,走过去。
工具间里又闷又热,摆着机床、手工工作台。她认出了雕刻针,主夹板,和其他一些独立零件。
承钰坐在长木凳上,袖子上挽,露出线条流畅的小臂。
面前的工作台上放着一张素描纸。承钰手指夹着铅笔,正在涂描。
这样蒸热的环境,他似乎一点也不受影响。
他听见响动,转过头来。梳理的整齐的头发,黑色的沉静的眼。
陈简觉得自己快要被蒸化了,她走到承钰旁,垂头。素白纸上是铅笔的描印。
她很快认出,这是一只表的设计图纸。
于是她很自然地笑起来:“会弹钢琴的钟表师?”
“爱好而已。”承钰看她一眼,答。他用手中的铅笔在图纸上加注精密的距离标记。
“我也有爱好?”
“什么?”他问。同时抬起头看她。陈简的短发被风吹得有些乱,黑色的发尾,稍微俏皮地翘着。白色的脸,红色的唇。
她调皮地笑起来:“睡觉。”
承钰看着她带着笑意的眼睛,几秒,垂眸。
然后他侧头继续手上的工作。只是显然,此时的笔法已经稍微显得凌乱与不经心了。多少泄露出笔的主人的心绪。
“表要怎么做呢?”陈简环头打量四周,问。屋内虽然零件众多,但收拾得很是齐整。工具被分类收纳在一块,墙面靠着架子,墙上挂着照片。
甚至架子上还摆放一盆绿色植物。
“机芯的主夹板用来固定独立的零件,其他夹板也是,比如自动盘,所有程序中对元件的精密度要求最高……”
陈简背对着他,却能感觉到视线投在自己背部。她从架子上拿下一制作精巧的八音盒。华雅的金色,圆镜状,只有一只手掌的大小。上面是一只裸体的小天使,肉胖胖,两只短短翅膀。
“很相近的原理。”承钰的声音在她头顶传来。不知什么时候他已经站在她的身后。
他双手插.在口袋里,垂眸看见她柔软的发顶,雪白的耳尖。隐约的香气。
陈简将八音盒打开。
音□□出。是《C小调钢琴四重奏》。
她看到镜盖处的凹痕,这应该是可以放圆形头像照的,可是里面空空。陈简阖上镜盖,音乐戛然而止。她说:“挺好的爱好。人应该有爱好,不然老年了只能坐在花园的躺椅上抱着猫发呆。”
陈简继续说:“你知道丹尼尔·刘易斯吗?那个拿了好几个奥斯卡影帝的男演员,他隐居在英格兰,大部分时间呆在家里。你知道他不演戏时候最爱做什么吗?”
“木匠。”他回。
陈简笑起来,“做木匠。”她点评,“有些怪癖的男人,会让女人觉得他很可爱。”
她转过头来,对着他的脸。多么好看的一张脸啊,比起海报上的明星也是不差的。那样的女人,凭什么让她生出这样好看的孩子?陈简几乎有些不忿起来。
她看到那玫瑰色的唇瓣动了动,紧接着她听到声音,“那你的丈夫平时喜欢做什么呢?”
说完这句话,承钰心中的懊恼几乎要将自己湮没。懊恼自己一时口快。他作为什么身份好好提出这样的问题?他该立刻补一句“我只是好奇”吗?“我只是好奇”会不会更加显得欲盖弥彰?
于是他抿紧唇,神色似乎这真的只不过是一句家常。
陈简笑起来。
承钰的话,承钰的心思,和他的人一样百转千回。
同时她想起恩一坏心思的玩笑,想起自己作为“有妇之夫”的身份。他是在在乎这个吗?所以他心中的道德感让他保持对自己礼貌的距离?
于是陈简笑得更厉害了。然而她得忍着。与此同时,她坏心眼地,故意地说:“他呀……钓鱼算一个吧。他活得像一个老年人。好想你也活得像个老年人。”
承钰瞥她一眼,收回。左手仍在口袋里,右手去触碰架子上的元件。似乎漫不经心地问:“你们感情很好?”
陈简对自己说:忍住,你不能笑场。她开口:“我们……”
话才说出两个字,被急匆匆的招呼声打断。镜框男杰克跑进来,看两人一眼。
陈简微笑,“Hi.”
杰克向她比划了一个俏皮的敬礼,然后对承钰说:“我们都要出发了,你怎么还在这儿?”
陈简问:“出发,出发去白宫参加会议吗?”她开玩笑。
杰克大笑,:“不不不,度假,要来吗?”
陈简微笑:“好呀,只要是玩的我都喜欢。”
他们的目的地是纽约州北部。加拿大安大略湖与美国的圣劳伦斯河交汇处有一片大大小小岛屿。岛屿大多不大,按照地理,数量被一分为二。北部的属于加拿大,南部的属于美国。
千岛湖水质透彻,夏季凉爽,是传统的旅游与度假胜地。湖中的岛有公家的,但很多被富人采购,用作渡假。
他们此次目的地是湖中的一座小岛。
小岛属于杰克的母亲,那是她结婚时的结婚礼物之一。
他们开了两辆敞篷车,一蓝一红,一前一后。男人在前座,女人在后面,用丝巾包着头发,架一副墨镜。车上有冰镇的啤酒,除了开车的可怜人,其他人开拉环饮用。眼影女甚至带了一个拍立得,拉着几个女孩在驰骋的跑车后座自拍。
开车的杰克讲了一个故事。那是几年前,他在加州洛杉矶分校读电影。学院里有一个教授,教“影像心理学”,白发,又高又瘦,神经兮兮,每夜穿着条纹睡衣在教学楼游荡,经常吓得刚刚熬夜剪完片子,睡眼朦胧摇摇摆摆走出剪辑室的同学滚下楼梯。但其实几十年前,教授英俊潇洒,很受欢迎。
玉树临风的教授没在几十年后变成气质老头,却成了午夜幽灵的的原因是一个女人。那是一个在舞蹈系当客座教东方舞的中国女人。苗族,艳丽。当她旋转时,没有人不为她倾倒。教授爱上她,他们很快结了婚,郎才女貌。
结婚几年后的一天,早晨,苗女做好早餐,他们坐下吃饭。苗女拿出一把□□,放到嘴里,在丈夫面前,轰掉了自己的脑袋。
爱情故事变成了恐怖故事。
有女生不满起来。镜框男杰克回头问:“简,你是苗女吗?”
陈简微笑:“半个,可我绝不会用□□轰自己的脑袋。”
杰克继续说剩下的故事。
苗女不是正式的老师,她只是学校私下请来的。她是非法移民,她甚至早已经有了丈夫。苗女隐瞒情况与教授结婚,图的是合法移民的身份。
她带着目的而来。
教授知晓了,爱极也恨极。他不愿离婚,把那孤零零身在异国的女人逼疯了。苗女也用自己惨烈的死法把教授逼疯了。
他们在高速上行驶,一小时多后进入纽约州范围,很快,从12号公路下来,到达目的地。远远的广告牌写着“欢迎来到亚历山德拉湾”。
这是一个镇。不大,一条街直通码头。两旁是售卖旅游用品的商店。陈简空身而来,进去刷卡买了水上衣具。
他们没去排队乘坐被游人塞得满当当的客轮。杰克不知从哪儿搞来一只快艇,几人坐进去,破浪而乘。艇尖破开白浪,越过一只只体格庞大的游轮,又越过心岛。
这座心型岛屿在19世纪末被美国旅馆业大亨买下。大亨要在上面建一座古堡送给妻子。古堡落成,装修期间,妻子却病逝。大亨悲恸不已,决定停工,再不续建,也再不踏足此地。大亨死后,将岛屿捐赠给了政府。
很快地,他们到了镜框男母亲的私属地。一行人下穿,整理物品,随后登上这座面积不大的岛屿。
岛礁上有一幢红顶白身的小别墅,周边是草地和树木,再外围便是岩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