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的秦淮河畔,正是云遮月影之时,十里珠帘卷香风,往来画舫桨声急。那些凭吊怀古的游客早挤满了每条巷子,乘“二水中分白鹭洲”之势奔涌向前。明远楼妖娆在朦胧的月色里,楼台还是旧模样,但是那功名早作冢上花,哪还有旧日的威仪。还有那聚星亭中的魁星,靛脸红发,独占鳌头,却已成文德桥畔的一尊闲神。而此时的桥上,人头攒动,群情汹汹,只因素娥眉不展,何来摇光寒玉阶!没有了那轮明月,怎得见文德桥畔那半边的月色。空留青砖黛瓦半江横,绿柳白杨满画屏。还有那伊人憔悴的媚香楼,似依稀见牙骨白扇,桃花点点。到头来,琥珀翡翠,总易伤情。琵琶巷里,“绿绮”弦断,月迷津渡,鹧鸪不啼!好一番别有用心的南国景色。
叶冬坐在乌衣巷对面的马路牙子上,心里翻江倒海,脑子里只剩下一片惨白。他根本不愿意回忆刚才发生的事情,仿佛只要不去想,那些事便没有发生。老刘嘟嘟囔囔地埋怨不停,他嗔怪叶冬出手莽撞,弄假成真,好像这个主意不是他最先提出的。怪过叶冬之后,他又像祥林嫂一样不停地自责,怨自己没有带好阿毛,没想到春天也会有狼。叶冬神色黯然,任由他数落,心中的懊悔之情溢于言表。烈山拍了拍他的肩膀,用眼神劝慰他,不要把老刘的话放在心上。老刘话多劳神,又见叶冬、烈山这副模样,只得咽了口唾沫,不住地摇头叹息。
三个人、一只箱子,如无人收养的流浪猫,蹲在路旁,面对着灯红酒绿的繁华街市,却一肚子愤懑无处排遣。叶冬抬头望去,乌衣巷近在眼前,那诗碑粉墙、青砖黛瓦,却丝毫勾不起他一点兴趣。倒是人如潮涌的景象,让他颇有感慨。
乌衣巷坐落在秦淮河南岸,这里是三国时期吴国戍守建业的兵营所在,因为当时的吴兵都身着黑衣,这个地方就被命名为乌衣巷。东晋时期,琅邪王氏、陈郡谢氏南迁至此,曾一度权倾朝野,才使这里名声大噪。刘禹锡写过《金陵五题·乌衣巷》,“朱雀桥边野草花,乌衣巷口夕阳斜,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从那时算起,这里就已经开始中道衰落,逐渐沦落为十里烟花柳巷,文人墨客若再来这里,也不过是寄情风月,醉眠花丛罢了。
叶冬没有心情欣赏当前的景色,只顾自己发呆,想着下一步如何挽救颓势。父亲的行踪飘忽不定让他忧心忡忡,本打算从梁若兮口中得到实情,可是谁承想弄成这个下场,看来梁小姐那边是不能再抱奢望了。但是既然这条路走不通,那就必须再开辟出一条新的路来,可是路在那里呢?叶冬又想到了任桓,他寄希望于涂珊珊能够有所发现,可是谈何容易。他此刻有一种近乎绝望般的失落,这让他对自己的能力产生了动摇和怀疑。他发觉自己可能是这件事情中最傻最蠢的那一个,被人玩弄于掌股之间,还茫然不知。整件事情正如老刘分析的那样,而自己却从来不曾察觉。就在几个小时之前,当老刘怀疑给他看的时候,他才不得不承认。
老刘望着神色凄苦的叶冬,长叹一声,说:“哎——小叶,你醒醒!别再自责了,咱们不能在这里坐上一宿,还是早点离开吧!”说着,他拉起叶冬,转身就走,三个人消失在漆黑的夜色中。
老刘这个人最擅长混,混这个字眼也不都是贬义的,按照过去的北京老话说,就是能趟事,意思是处惊不乱,进退自如。也多亏有这么个人的存在,才不会让大家为衣食住行发愁。叶、何二人随着老刘来到一家洗浴中心,也不必用身份证登记,只须每个人花上几十元钱,连洗带泡,还能美美地睡上一觉。北京人很早就有泡澡堂子的习惯,大多数都是退了休的老头,泡着茶,带着棋,从早到晚,乐此不疲。老刘却不是,他这个人现实,澡堂子对他来说就是公共厕所,连来带去一个钟点,甩下几张大票,不带走一片云彩,乐得天马行空。何烈山倒有几分犹豫,看得出来,他没有来过,吃不准自己能不能和别人坦诚相对。老刘没有犹豫,轻车熟路,几下就把自己扒成了一只光猪,吹着口哨就溜进了淋浴房。叶冬尴尬地朝烈山苦笑,也跟了进去。直到他二人浸泡在温水池中的时候,才看见何烈山围着一条浴巾走了进来。
温热的洗澡水让三个人浑身通透,不觉间头上冒出细汗,似乎每个毛孔都张开,四肢百骸之间仿佛有一股热流周转不停。老刘一边戏水,一边对叶冬说:“梁若兮对你还真不错,都那样了,也没有为难你,反而让包刕放过你。要是下回遇到了,你可得和人家道个歉。”
“你放屁!你难道没注意到,她是怎么回答我的,她不是说不知道,她是说,‘我就不告诉你’。这不是不打自招吗!如果是她找人绑架了我父亲,我凭什么还要道歉,这是她自找的。”
老刘被噎住,过了半晌,才油腔滑调地说:“解铃还须系铃人!她若不说,你只能干瞪眼,赌气也没用,到时候你还得低头弯腰,不信我就把话先撂在这!师弟,你说呢?”
烈山似乎正对旁边的单人按摩池跃跃欲试,根本没有搭理老刘的问话。
老话说,饱不洗头,饿不洗澡。三个人大半天水米未进,再被这温热的洗澡水一泡,都饿得耳鸣眼花。
老刘端着一身白肉首先扛不住了,叫嚷道:“我靠,饿得心慌,刚才怎么就没有想到,应该先吃饱了再进来洗。现在可好,还得出去找食儿吃。我的天啊,看来今天诸事不宜。”
大家也都饿得心慌意乱,澡洗了一半,就又穿衣服出来。三个人出了洗浴中心的大门,一眼就看见了那辆黑色的丰田汉兰达停在路边。
老刘疑惑地问:“叶冬,你开机了吧?”
“没有。”
“不会吧,一个都不放过,连我也被追踪了!我提醒你们两个,都放机灵点,一会万一打起来,别恋战。”
叶冬也有点神情紧张,难道是包刕来寻仇。就三人犹豫之际,黑色汉兰达的车门被打开了,脚趾从驾驶员的位置走了下来。他还是堆着一脸的假笑,走到众人面前,客气地说:“叶先生,我们小姐想和你谈谈。”
老刘长出一口气,看来不是来打架的,只要不动手,什么都好说。
叶冬脸色阴沉,问:“谈什么?在哪谈?”
脚趾笑了笑,指了指身后的汽车。叶冬顺着他的手指向后看去,就见车窗玻璃缓缓地滑落下来,一张苍白而俏丽的容颜出现在眼前,正是梁若兮!叶冬的心一下子便紧缩在一起,几乎不能呼吸,呆呆地愣在原地。梁若兮的出现大出众人的意料。
老刘随即笑着迎了上去,边走边说:“走,咱们上车,人家梁小姐大人不记小人过,咱们可别不识抬举。叶冬,你得道歉啊!”说着,他拉住叶冬的手不放,把他强拽上车。
脚趾本来要带大家去喝茶,老刘委婉地表示,最好不要去,清茶刮肠子,自己又饿又乏,已经快要虚脱,最好找家饭馆,边吃边聊。脚趾点头暗笑,就近找了一家饭馆。自始至终,梁若兮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一言不发,面冷如霜,只盯住车窗外的景色看个不停。但是她找叶冬要谈什么,这令人捉摸不透。
时间已经过了晚上十点,南京城依旧灯火辉煌。这个时候本应该是洗漱已毕,上床就寝的时间,可是为了生活,还有人必须要奔波。老刘看来真是饿极了,点菜之前,先要了一盘什锦炒饭。直到服务员一道一道的开始上菜,他才抹着油光光的嘴巴,文雅起来。叶冬没有胃口,用眼角的余光扫视着梁若兮,特别是她的颈项处。在那条白皙的脖颈上已缠裹了一圈纱布,为了掩饰,外面又围上一条淡绿色的丝巾。而那条淡绿色的丝巾之上,就是梁若兮苍白没有血色的脸。此刻已是满脸愠色,暗挫银牙。叶冬知道梁若兮恨他,这反倒让他有一点点欣慰。若兮端坐一旁,眼睛盯着老刘和何烈山,似乎没有在意他的存在。
老刘插科打诨地说:“梁小姐,您的伤怎么样啦?我刚才一直在批评叶冬。我跟他说了,‘咱们中国人都讲点道义,老话说,罪不及妇孺。何况梁小姐这样的人物,怎么可能做出对不起人的事来!’您猜他怎么说~~~”
老刘停顿了一下,夹起一块鸭子放到嘴里一通大嚼,直到把骨头吐净,才接着说:“他什么也没说,就失声痛哭了,嚷着要去找您道歉,要不是被我们俩给拦着,他早去了。”
梁若兮实在不愿意听他呱躁,猛然起身,信步而去。脚趾冷笑两声,连忙起身,也跟了出去。叶冬呆坐无语。
老刘虽然被臊了个没趣,可还是催促他说:“你还等什么呢,快去吧!”
叶冬无奈,也只好跟了出去。
梁若兮站在车旁,抬头仰望着夜空,心中一阵凄凉,不由得瑟瑟发抖。脚趾看到叶冬跟了出来,自觉地退后几步,侧立一旁。而叶冬径直走到若兮的身后,望着她玲珑的背影,一时之间不知如何开口。若兮显然也没有心情说话,只用一双明眸凝视着夜空,呆呆出神。
过了许久,叶冬才寒蝉若噤地问道:“你还疼吗?我~~~”一句话仅说了半句,就被硬生生地卡住。
他看到若兮的眼角已经泛出晶莹剔透的泪光来,一颗豆大的泪珠无声的滑落到腮边。随之,若兮的肩膀不停地抖动起来,梨花带雨。这让他更加手足无措,一时间张口结舌,不知道怎么安慰她才好。若兮心中压抑的愤怒、委屈,似乎都随着那些泪水流走、风干。
半天,她缓缓开口道:“你想知道的事,我现在就原原本本地告诉你。之后,咱们一拍两散,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
叶冬激动地心头狂跳,他怎么也想不到,拔刀相向的时候都没有屈服过的小女子,现在反倒自己送上门来。这样一来,他更觉得满腹愧疚,脸涨得通红。若兮转回身,立刻便看到叶冬的这副窘态,不由得破涕一笑。这一笑可以说是一笑泯恩仇吗?也许吧。
脚趾远远地看着这二人的一举一动,直到此刻,见二人冰释前嫌,才慢慢地靠近过来,说:“梁小姐,当心您的伤,夜风有点凉,还系去车里谈吧。”
若兮这才转身上车。叶冬也跟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