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陶然的画已经在收尾了,是一副背离透视原则的现代主义作品,像是一个新鲜的葡萄架子,又像是高楼林立的城市丛林,他把松鼠毛的画笔用力按在了颜料上:“她很会安慰别人。”收回力道,毛笔已经吸满了厚重的水彩。
“和妖妖姐聊天,就像丢掉了所有的烦恼一样。”
“觉得她很懂你?”楚陶然已经画完了,正准备落款。
“是啊,她真的很懂我。”从初识到现在,江依依总能给她恰到好处的鼓励,体贴和理解,有的时候花酒三更半夜为交不出作业而打电话向江依依哀嚎,江依依表面嘲讽奚落,但到最后,总能给出有意思的建议,花酒交上去的画,很多就是吸收了她的建议,想到这里,花酒问道:“妖妖姐也学过画画?”
楚陶然抬头看她一眼,说:“小时候学过。”
“那为什么后来不学了?”
楚陶然沉默了一会儿,说道:“她有更喜欢的东西。”
“文学吗?”
“文学只是一种方式,她喜欢的是探索人的精神世界,在文字里,她能找到自己想要的东西。”
她想要的是什么呢?花酒并不知道。
其实,对楚陶然的这句话,她也没有听懂多少。
“那为什么师兄坚持下来了呢?”
楚陶然低着头,有一瞬间的恍惚,他碰画笔是因为周末打发时间去的绘画兴趣班,但沉浸到绘画里面去,似乎就是另一段机缘了。
他想画画,是因为那时,就可以和一个人待在一起。
他喜欢画画,是因为那个人是他永远都画不完的画。
他没有坚持,坚持是很辛苦的事,而这一路,于他从不是艰苦的修行,只是本能地追着一个人走。一路清浅的散步,像一页一页翻阅缓缓翻动的穿花书籍,不知不觉就落在了桃花深处。
偶然一回首,就是指尖的幽邃芬芳。
在秦莉的绘画课上,小小的江依依曲起两根手指,从塑料壳里抠出了一支油画棒,在手指间转了转,于画纸上涂鸦起来。
“是谁教你这样画的?”
江依依讶异抬头,看向突然发问的秦莉老师,小声回答:“自己。”
楚陶然侧头看一眼,满纸的星星,都有着精准的渐变,愈到边框,颜色愈深,其中虽然没有明部、明暗交界线和暗部的处理逻辑,但江依依这般没有接受过绘画指导的三年级小学生,能够在油画棒的处理上自主运用这样的手法,让人很意外。
“以前学过画画吗?”秦莉对江依依说,眼神却是在询问楚陶然。
“没有。”楚陶然回答。
秦莉点点头,微笑起来:“画得不错。”
江依依的小脸有点红了,低头继续画了起来。
秦莉便走去指导其他小朋友了。
课间的时候,秦莉把楚陶然叫去了办公室,栀子花的香味盈满室中,带着天然的青涩和浪漫。江依依最喜欢这样的味道。
秦莉看着楚陶然,说道:“下午我们机构想拍个宣传照,你能不能和妹妹坐在一起,让我们拍上一组?”
楚陶然眨眨眼睛,说:“可她不是这里的学生。”
“这个没关系的啊,就是想请你妹妹做一下小模特,她长得那么可爱,拍出来的照片一定很好看的!”
楚陶然的爸爸是个律师,小小年纪,家教斐然:“她的肖像权好像应该问一问监护人。”
秦莉噎了一下,这个超纲了。
“这不是我能决定的事。”楚陶然肯定道。
秦莉眉头皱了起来,这么麻烦?
“那这样好不好……我们先拍几张,如果决定使用的话,就再和你妹妹的家人联系。”
楚陶然想了一会儿,点点头。
秦莉立刻笑开了花:“反正不管怎么样,要是你妹妹以后想来报名了,我给五折!”她拍了一下手掌。
“好的,谢谢老师。”楚陶然淡淡道。
下午,来了一队专业的摄影团队。
秦莉领着楚陶然和江依依走过去,一个摄影师立刻咧嘴打趣道:“哟!金童玉女啊!这两个小娃娃,看着还真般配!”
“说什么呢!对这么小的孩子用什么般不般配的!”秦莉嗔喝了几句。
戴着墨镜的摄影师立刻收敛了玩笑表情,吐了吐舌头,转身调试相机。
“小朋友们,来!到姐姐这边来!”一个穿着工作服的年轻女孩把江依依和楚陶然带进了一个棚子。
棚子里是一个装饰丰富的草地,当然,草是假草,花也是假花,在设计好的灯光下就是惑人的明艳和浮夸,四周围拢着高大器材,生硬的支架,浮在虚假的葱茏里。
也许从来都是如此,摄影师的规避原则,提供狭窄的视野,照片里呈现的东西,永远是一种迷惑的设计,楚陶然心想。
“小妹妹,看到那中间的画纸没有?”年轻女孩指着草地中央的一张白纸,四周散落画笔,纸上是个没画完的蝴蝶,“待会儿呢,小妹妹就趴在那里好不好?假装是趴在那里画画,知道了吗?”她温声说。
江依依点点头,手心里却溢出汗水。
脸上是其他工作人员化的淡妆,身上是秦莉要求她换上的蓬蓬裙,江依依觉得脸上有点不舒服,腰也有点紧,却不好意思说出来,只能一声不吭地点头。
这是她有明确记忆的,第一次拍照片。
江依依小心翼翼走上草地。
“不用真的画,摆个样子就好了。”
四下全是陌生的工作人员,大家的目光都围绕在她身上,他们的目光像是温度炙热的火势,把江依依的身体都烧得热了起来。她膝盖着地,廉价的塑料草皮扎在她嫩嫩的皮肤上,蓬蓬裙的内衬也是粗糙的材料,刮蹭着她的大腿。江依依跪伏在草地上,两手按在画纸上。
旁边的工作人看她拘谨的样子,忍不住发出笑声:“小妹妹,把腰也放下去,是趴着,不是跪着!”
江依依不好意思地硬邦邦趴了下去。
那工作人员又笑了:“小腿抬起来,对,晃一晃,好好好,停,就这个角度,左腿在往前一点,不要勾脚尖,尽量绷直,好,坚持一下!”他转头对负责拍照的墨镜摄影师使了个眼色。
戴墨镜的男人立刻动了起来,把墨镜摘下,别在自己的领口,半跪到江依依头前的位置,取一个俯角,他说道:“好,小妹妹抬头看我,笑一笑,来……”
他从相机里侧出头来,冲江依依眨眨眼睛,用指甲轻叩相机的镜头边缘,发出了轻巧细微的声音,摄影师说道:“是看镜头,不是看我,看这里看这里。”
江依依这才把目光转移到黑漆漆的镜头上,里面透出神秘而诡异的光芒,她无端感到恐慌。
“对,找到镜头了!”他笑了一声,“来,小妹妹,对镜头笑一笑,不要眨眼哦!”
“好的,不要眨眼,我们再来一次!”
“再拍一张哦!”
“自然一点笑,微微一笑就好了!”
“嗯……放松,放松好吗……试试露一点牙齿,不,还是不要露了……”
“用手捧着脸让我看看,不,单手托腮……嗯……还是放下去吧……”
放下相机,摄影师回翻了几张,眉头皱了起来,其他工作人员投来疑惑的目光,他看向他们,微微摇了摇头。
秦莉风风火火地小跑了进来,神情期待:“拍好了吗?到哪一步了?”
摄影师把墨镜戴回去,推了推墨镜,嘴唇抿了起来,说道:“还有其他的小孩要拍吗?”
秦莉疑惑了,问:“怎么了?遇到什么问题了吗?”
“这个小孩不太上照。”他把头凑过去,小声地对秦莉说,把相机里的照片翻给秦莉看,“你看,好像不太会对着镜头笑,一笑,脸就僵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