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离攥着这颗雷火弹,被他用力推了一把,踉踉跄跄地跑进密林深处。
他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已经看不清那个人的样子,甚至他都不知道对方叫什么名字,只是太上宫此行一个并不怎么起眼的弟子。
眼泪忽然就夺眶而出了。
一个人进了江湖,就像一条鱼入了河海。纵然有惊涛骇浪、翻云覆雨者,可是浪涛云雨,无不由众生百态而成,不管身上加了多少附着,归根究底,谁也不比谁更特殊。
手指攥紧雷火弹,眼泪都被风吹干,谢离将心一横,瞥见前头一处陡坡,翻身跃了下去。
第139章散沙
无相寺后山上,不多时已聚集了上千人,亏得这山林够大,否则还真塞不下这么一帮鱼龙混杂之辈。
林中树木茂密、山石陡峭,他们一大群人乌泱泱冲进来,就像往浑水里下了一缸鱼苗,不说敌我不分,场面也混乱得很,从有些名望的大派到名不见经传的小帮,都是各怀心思。
“群龙无首,一盘散沙”这八个字,玄诚在忘尘峰上听师长说过多次,到现在亲眼见了,才明其意。
他心头一紧,面上没露声色,只向同行五位师兄弟打了个手势,六个人分成三组插入人群,既能各自应变,又能在最短时间内重新集合照应。
一群人声势浩大地赶到这里,先看到了林中横七竖八的死尸,有人割开尸体衣物,在其中一部分人身上发现了般若花刺青,剩下的则无瑕可寻。
这该是葬魂宫和另一股势力在此发生了冲突,只是观其死状,大半都是被毒针刺中逼命。
有人眼尖,瞥见东边一棵树干上的划痕,像是铁钩之类的武器所留。大家议论纷纷,关于去留的安排争论不休,吵闹声一波高过一波,搅扰得人头疼万分。
单看此情形,与其说武林群雄,倒不如说是“武林群熊”了。
玄诚注意到,这么喧闹的时候,偌大山林内竟然没有鸟兽被惊动的声响。
他们中有不少人提灯点火,点缀昏黑林间,就像一条火蛇吞吐着信子盘踞山中,首尾蜿蜒,悄无声息地缠住所有自投罗网的猎物。
最终,林中众人分成三路,一路留守此处接应后来者,一路往东去寻可能存有的活口,剩下一路还往渡厄洞赶去。
玄诚使了个眼色,另外两组弟子一留一去,他带着身边那名师弟随其他人向渡厄洞急赶。
“明日就要召开大会,这两天却接连出事,当真是晦气!”
一个大汉将环首刀往地上一插,靠着树干啐道,旁边的人有不苟同者,也有附和者。
“葬魂宫如此猖獗,是欺我中原正道无人也!”
“不知西佛可还安好,若是……”
“……”
有话头挑起,又有人不着痕迹引导话题,众说纷纭,人们的注意力不可避免地放在了彼此身上,自然也就降低了对周遭的警惕。
无数个黑影悄无声息地露出身形,或隐于山壁石缝间,或借草木掩映,密布又分散。他们从四面八方缓缓围拢,夜色完美地为他们做了掩护,行动又谨慎到了极致,加上事先安插在人群里的暗桩吸引了众人视听,竟然让他们接近到了众人周遭三丈之内。
外围一个短打男子忽然觉得眼睛被一点寒芒刺了一下,回头看去还没见个分明,就被身边一人绕过肩膀勒住了脖子。
双眼骤然睁大,他看到了背后隐约的人影,嘴巴张开却因为咽喉要害被拿捏住,没能发出任何声音,片刻后便脑袋一歪,倒在了身边人的肩膀上。
一个大活人,就这么变成了尸体,行凶者还憨然一笑,对旁侧看来的人道:“兄弟喝多了,到现在有点困觉。”
那人看了一眼没窥出马脚,继续扭头摆谈。
他们不知道,无相寺沿途的岗哨,都已经换了一番头脸。
幽蓝烟花炸开的刹那,就像嗜血的野兽终于被放出笼子,树上还未现身的杀手屏息凝神,长弓拉起,箭矢在弦。
一队人匆匆忙忙从无相寺奔过来,守在林中的众人立刻被惊动,纷纷刀兵相向,喝问:“来者何人?”
来人开口答道:“阿弥陀佛,小僧乃无相寺弟子恒守,奉命来查看渡厄洞。”
火把移了过去,果然映出的都是僧衣光头,众人先是松了口气,紧接着突然惊觉不对——这些僧人手里拿的不是棍棒,而是戒刀!
僧人戒刀解衣不杀生,可是眼下大敌当前,他们为何要弃杖拿刀?
人群中一名青衫公子最先发觉不对,手中折扇一开,喝道:“众人当心,有诈!”
话音未落,便有箭矢呼啸而至,最外围的一圈人猝不及防被射中,血花大朵大朵地在风中铺洒开来。
事出突然,在场诸多人士鲜少有所防备,少数人最先反应过来,然而那些蛰伏已久的杀手已从四面八方包抄过来,手起刀落,跟砍瓜切菜一样毫无花俏。
然而在场数百武林人士,到底不是任凭宰割的瓜菜,一惊之后迅速展开反击,林中一时间陷入混乱的厮杀中。
可是他们很快发现,自己身边也并非全是可以交托后背的“战友”,不少人正奋力对抗杀手,突然就有刀剑自背后穿体而过。
留下的两名太上宫弟子,一称“玄通”,一称“玄晓”,修的是两仪剑法,阴阳和合、刚柔并济,眼下一攻一守勉强还能招架。见得当前敌我不分、混乱无比,他们一时间也觉手足无措,除却彼此之外竟不知谁还是能继续信任的同盟。
他们都能发现,己方这么多人并非平庸无能之辈,其中不乏武功高强、手段出众之人,然而门派之别到现在仍根深蒂固,又有了暗桩潜伏,更是谁也不相信谁。
看起来众口一心的联合抗敌,实际上还是各自为战。
葬魂宫这次蓄谋已久,敢一口啃上这么大块肉骨头,吃准的就是他们没能拧成一股绳,只需牙口好一些,估计就能吃得脑满肠肥。
就连他们俩,也是有心杀敌,无力出言。
苍蝇不叮无缝蛋,天底下所有的内忧外患,大抵也都不外如是了。
玄诚等人自然也看见了这朵蓝色烟花。此时他们刚赶到断崖不久,只见崖边已塌落小半,地上还有几条被火雷震出的裂缝。
唯恐地面二度塌陷,众人不敢一拥而上,只能着四名轻功尚佳者近前细观,玄诚就是其中之一。
四个人冒险下了断崖,山风呼啸,几乎要把人当浮尘吹走。他们不得不彼此照应,一个勾连着一个,最终由玄诚一脚踩上半截凸石,看到了已经被堵死的洞口。
玄诚深吸一口气,空出一只手抽出背后长剑,剑锋插入石缝用力探入。再抽出时,剑刃雪亮依旧,然而玄素低头一闻,敏锐地嗅到了一丝火药味道。
何人胆敢用火药炸毁渡厄洞?!
玄诚心头一惊,抓住他的人却忽然一抖,差点把他给甩了开去,好不容易稳住身形,却见头顶有黑影砸了下来!
这一下猝不及防,四人中最上方者被砸了个正着,若非第二人及时闪避换手,怕是要把下面两人都牵连。就这么一息不到的时间,玄诚勉强看出那黑影是个人,还是跟他们一起来到这里、应是在上头等消息的人。
崖上出事了!
青山荒冢说:
这章有点短小,交代完毕不妙的一方情形,下一章反戈(楚楚出现!)
第140章聚拢
烟花炸响,聚散流光,随后响起的喧闹声伴随钟鼓响在夜幕下远远传开,几乎震醒山林众生,狂风平地起,摧折草木折腰、火光摇摆,人也化成了一个个随波逐流的影子。
葬魂宫就像在沼泽里蛰伏已久的水蛭,早就饿得狠了,此刻赵冰蛾烟花令出,他们就仿佛闻到了血腥味,几乎是倾巢出动,向各自定准的猎物伸出爪牙。
无相寺中的里应外合,山林内的敌我难分,还有断崖上的绝路逼杀……从山脚到山顶,自前山至后山,无不笼罩在腥风之中,场面顿时陷入混乱中。
玄诚三人好不容易爬上来,就见崖上已经展开殊死之战,甚至来不及多问半句,便不得不提剑加入战局。
他一边打一边心惊,从山林到此处只有一条路,这些杀手能追到这里,恐怕林中留守的同道也遭了埋伏。眼下算是腹背受敌,玄诚纵然还有对敌之力,也无破局之能,一时间心急火燎,却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正作难间,他眼光一瞥,不经意间瞅见了一个小小的影子——黑风高,山林幽暗,那人又身量矮小,像个黑不溜秋的影子,若非玄诚所站的位置恰到好处,还真发现不了他。
整个问禅山除了寺内收养修行的小沙弥,就只有谢离一个孩子。玄诚本疑心是这人小鬼大的孩儿跑来送死,却瞅见了一道隐约的寒光。
那是……
玄诚一怔,却见那矮小的黑影微微抬手,腕部以下竟是条锋利的钩子,朝他轻轻勾了勾。
情势危急,容不得太多考量,玄诚一咬牙,率先带着身边的人杀向来路,同时大喝一声:“前路断绝,当回援才是!”
走跳江湖的人除了功夫要过得去,还得会察言观色辨明局势,何况跟他同路来到断崖的大多是成名已久的武林前辈。最初的猝不及防过后,他们很快开始了反击,单以武学之能稳压这批杀手不止一头,奈何对方身备暗器毒刃,彼此合作无间,叫众人投鼠忌器,不得不在混乱中僵持。
有了玄诚这一声呼喝,哪怕平日自视再高的人也没心思端前辈架子,一个山羊胡子的老头将双掌一抡,稳稳荡开一刀一剑,大声呼唤起来。原本各自为战的众人立刻向他聚拢,这下很快杀出一条血路来,紧随玄诚脚步冲向林中。
玄诚第一个冲进去,就见到那对他比划的黑影几个起落跳得远了,林中暗影幢幢,显然还有人埋伏。他心中犹豫,脚下没守住劲,忽觉前方又是冷光一闪,有无形的寒意透骨而来,下意识地抽剑一挡,架住了一根极细的软钢丝。
下一刻,剑上阻力一卸,钢丝松垮落地,从旁边树后又露出一只手,冲他做了个手势。
身后杀声和奔跑声已近,玄诚再不迟疑,带着众人冲向前路。这么短短的距离间,背后忽然传来数声古怪连响,大部分人忍不住回头顾望,却见当先数名杀手的人头忽然飞起,无头之躯竟然还向前追赶了几步才扑倒在地,人头滚落砸出闷声,仿佛只是秋天树上落下的瓜果。
流淌的血色暴露了冷光,他们这才发现林中有无数柔韧钢丝纵横密布,或缠绕于树木石块,或持于暗中埋伏之人的手中,当葬魂宫杀手一如其中,便齐齐动手,展开了一场猝不及防的绞杀。
落后的几名杀手被这情形惊骇,不等他们吹哨示警,隐藏在此的黑影已然出动,转眼间战成一团,兵刃带血而过,短短几息后地上便又多了几具尸体,个个封喉绝命,没来得及发出半点声响。
这些黑影共计二十余人,杀人之后将腕一抖,还沾着血的软钢丝被他们收回手中,飞快盘在了箭袖上,仿佛只是束袖的细丝绳。
山羊胡老者在江湖上行走多年,目光在这些黑影身上一扫:“阎王线、森罗裳,各位是从洞冥谷来的?”
黑影无人应答,反而是分作两边让开了一条路来,众人同时目光一凝,只见从断崖方向又走来三人,步伐似慢实快,上一刻还很远,下一霎已到近前。
当先一人灰头土脸,僧袍破烂,光秃秃的脑袋上还残留血迹,一双眼紧闭着,手里倘若捧个钵盂,简直能把化缘当成要饭。这叫花子似的老僧目不能视,却准确地朝他们这边侧了侧头,轻声问道:“各位施主,无恙否?”
此言一出,玄诚众人脸色齐变,一人更是惊道:“色、色空禅师!”
见到色空,众人就像找到一根主心骨,想要靠近细说危情,却又被黑影所阻不得近前。一名文士打扮的中年男子将折扇一合,竖臂就想逼开路来,他手法奇诡,折扇自那名黑影抬手缝隙间探入,手腕一抖,扇面“哗”地铺展开来,立刻扫向对方面门。本以为这下手到擒来,却不料对手内功虽不及他,却难缠得紧,仰头避开这一扇的同时,双手一格,眼看就要夺下他的扇来。
两人交手毫无预兆,山羊胡老者眉头一皱,就要出手阻止,却不想还有人比他更快。
一把连鞘长刀自下而上插入两人之间,一拍一震,同时将他二人逼开,随即手臂一动,刀也随之一转,恰好压住中年文士将出的一扇,劲力透过扇面压在他胸膛上,直教人气血翻滚,当即便脸色一白。
清朗之声在色空身后响起,戏谑中隐含微讽:“前辈火气可大,不如留着劲力共抗外敌,先别急着打杀自己人。”
劲力一吐,文士连退三步,心头火气,咬牙道:“来历不明、藏头露尾之辈,也敢说是自己人?”
“罗家主,慎言!”山羊胡老者开口喝止,他的眉头已经皱成“川”字,显然对眼下的情况十分忧虑。
中原武林这些年来势微,并非江湖之大俱是无能之辈,除却葬魂宫统帅魔门入侵中土的外力原因,更多还是这些世家门派都各怀心思,大事也好,小情也罢,必先安内才肯攘外。平时风平浪静的时候尚且明争暗斗,现在遇到大事,更各自打算,简直如一盘散沙。
他活了这把年纪,知道私心是人欲之本万难根除,但倘若人人都只晓得打算自己一亩三分地,早晚有一天被各个击破。
心里叹了口气,老者抬起头,看到适才出刀止战之人从色空身后走了出来。
楚惜微顶着叶浮生那张眉眼风流的面容,嘴角笑意也是如出一辙的玩世不恭,他将长刀倒提负于身后,看似轻浮的目光飞快扫过在场每一张脸,在脑子里飞快将它们与情报信息对上号,先对那山羊胡老者抬手施了一礼,正色道:“晚辈叶浮生,见过曲前辈。”
这看起来像个山羊成精的老者,是江湖上成名已久的能人,武学虽算不得绝顶,也能跻身一流之辈;才华未富五车,却有奇思妙策。他姓曲名谨,是已故南儒阮非誉的友人,无托心深交,却有意气相投,早年阮非誉受命剿杀绿林悍匪之时曾慨然相助,后来在三昧书院里做了一名院师,为人豪爽通透,虽不似八大高手在武林中的泰山北斗之名,也算得上一号人物。
他听到楚惜微自报家门,又打量一番,笑道:“老朽还道是楚门主慨然相助,未料想是叶公子。秦姑娘随我那陆师侄远在南地,事务缠身,不知公子此番前来,否则定是要跟上的。”
百鬼门素来情报通达,何况此时关乎大小姐秦兰裳。楚惜微当然知道陆鸣渊忙于整顿三昧书院抽不开身,秦兰裳也隐藏身份暗中相助,眼下不可能到问禅山来,只能请曲谨带人出面参会,以表三昧书院在武林白道的立场,却没想到会遇上这样的事变。
色空适时开口道:“阿弥陀佛。此番无相寺遭劫,武林白道皆面临葬魂宫逼杀之难,老衲身为伽蓝中人,自当回寺率领我佛门子弟渡厄脱险。至于各位千般顾虑,皆应此番大难过后从长计议,切莫因小失大,损人伤己。”
他双目已盲,抬头对着众人的时候,却叫人生出一种被看穿的错觉。不等他们迟疑,又是一道目光冷冷扫来,全身血尘斑驳的道长站在色空身后看向他们,缓缓开口:“唇亡则齿寒,覆巢无完卵。”
他的声音一如既往平淡无起伏,此时恰到好处地应和了色空的话,便似雷霆落于心头。就连楚惜微都慢慢松开紧握的拳,抬起眼,开口道:“葬魂宫此番蓄谋已久,早早安插了大量暗桩,如今一声令下,里应外合。无相寺内已成修罗场,问禅山上下俱是刀山火海,我等局中之人都进退两难,诸位是想此夜之后黄土盖脸,还是明朝之前杀出重围,联合同道众人反戈一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