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开门见山,话说的不好听,却立足实际直切要害,语气态度也不卑不亢,却在这种平淡的态度里将所有人赶在一条船上。
船下是波涛汹涌,四面风雨呼啸。
无论何种心思,但凡要求一个以后,就得先保住现在。然而万事开头难,只要这些所谓的武林前辈松了口,就像冥顽不灵的石头裂开一条缝,早晚会有被完全打开的那一天。
曲谨老眼一眯,将目光从端清身上移开,重新落回他身上,用一种郑重的语气问他:“叶公子,有何打算?”
楚惜微的脚尖轻轻踢了踢一具杀手的死尸,学着叶浮生的样子歪头一笑:“自然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第141章成蝶
此时在山林中,留守的白道众人突遭围杀,内中更有暗桩反戈相斗,若非他们之中不乏能人,恐怕情况还要更糟。
这次来参加武林大会的,除了每个世家门派负责带队的前辈,大部分都还是少年英雄,平素多少意气风发心比天高,事到临头就有多么六神无主进退两难。眼见大难临头,身边人骤然间面目全非,一直照顾他们的长辈要么不在场,要么身陷杀机遭难受创,他们连准备都没做好,就要拿起刀兵去争一回你死我活,心跳如擂鼓,可谁都不敢做懦夫。
很多人都会想着等到日后如何怎般,可天底下哪有这么多日后能让人徐徐图之?
之前出言提醒大家的青衫公子一手折扇舞如翻飞蝴蝶,开合进退皆出手迅疾。见得一名少年反应不及,他一扇铺开挡下即将劈在他脸上的刀刃,随即手一转,折扇收拢如齐眉短棍打在杀手腕部,震得其虎口一麻钢刀脱手。
还没来得及斥少年对敌分心,便见对方脸色惊变,青衫公子顿觉脑后生风,奈何已来不及抽身回挡。只闻一声铿锵,三尺青锋斜插而入,在间不容发之际挡住向他后颈落下的峨眉刺。
玄通一拧眉,腕一震、剑一抖,将这只峨眉刺生生挑起,却也使得自己胸前空门大露。好在青衫公子已反应过来,一扇自玄通腋下穿出,重重点在杀手膻中穴,劲力一震,便是七窍流血。
“多谢。”来不及松口气,玄通一边回剑对敌,一边抽空对青衫公子道。
青衫公子将那终于回过神来的少年护在自己身侧,折扇舞得密不透风,笑道:“是我要多谢道长刚才那一剑。在下华月山庄罗梓亭,不知道长如何称呼?”
“太上宫,玄通。”
背脊靠在一处,两人都松了半口气,被他俩合力护着的少年眼见刀光剑影,握剑的手松了又紧,喃喃道:“我们……会死吗?”
“不拼命,当然会死。”玄通看了一眼在不远处为两名少侠压阵的玄晓,他向来沉默寡言,此时开口也没什么壮志豪情可附着,平平淡淡地叙述最沉重的现实。
无论你从何而来、为何而来,又有没有准备周全,世故总不等人,不管去留取舍,都得靠拼搏。
罗梓亭看得出来,这少年恐怕在家里是被娇养着,就算学了好武艺,也没真正受过磨砺,眼下劈头盖脸被砸了十面埋伏的杀机,脑子一时转不过弯来。
他不似玄通那样说话耿直,只是捉隙大力握了握少年的手,笑道:“小兄弟莫要怕,不过是些狼心狗肺的两脚畜牲,待我等齐心协力宰了他们下酒。过了这一茬,今后莫说一个问禅山,五湖四海你都仗剑去得!”
少年呆呆地看着他们,眼泪差点滚出来,手中剑不知何时已经出了鞘。离他们近些的年长者侧来一眼,脸上神情风云变幻,也不知道在这三言两语间想起了什么。
就在这时,无相寺所在的方向突然出现火光,远远就听见一声高过一声的惨叫。众人俱是心头一震,他们被渡厄洞的动静所惊,几乎都带出了各自精锐,留守在寺里的人不说无还手之力,却也不及他们武功高强,何况若无相寺内出事,那些人怕是都成了瓮中鳖,想跑都无路可逃。
有人心里焦急,手下自然就失了分寸,眨眼间就成了披面流血的尸体。一面担忧后路,一面被僵持难逃,更有暗藏林中的杀手开始放箭,不时有人倒下,场面一度陷入危局。
玄通大腿中了一箭,所幸被那少年扶住挡在身后,罗梓亭在他们身边寸步不敢离,玄晓本有心先带人脱离战圈解决弓箭手,奈何抽身不得,心焦如焚。
就在这时,一声巨响陡然传来,脚下地面微颤了一下,仿佛平底落惊雷,劈在了弓箭手最多的那片丛林。只见火光乍现,数道人影或囫囵或残缺地摔砸在地,血腥气伴随着浓浓的焦糊味道直窜鼻翼,吸入肺腑里就像吞了块火炭。
巨响震得人耳鸣头昏,无论杀手还是白道众人,都被这变故惊住,好在一名剑法犀利的女侠率先反应过来,当机立断道:“好机会,大家别愣着!”
在场群龙无首,现在有人出了这个头,众人都立刻反应过来,趁机向身边的杀手动招,原本的一盘散沙就像被水调和成粘稠难分的泥巴,揉成一堵墙的模样共抗风刀霜剑。
玄晓本就为突围处于战局边缘,此刻终于找到脱身机会,带了五六人杀出重围,瞅见一个“泥蛋子”在那片焦黑的丛林里翻滚,压灭了身上火星,顺手将其捞起来,才发现是谢离。
“谢少庄主?”玄晓一怔,脑子转得飞快,“你怎么在这里?刚才的雷火弹是你打出来的?”
这个胆大心细的孩子竟然趁着他们交战坚持的时候悄然摸入战局外围,仗着叶浮生所授的“沾衣步”把自己变成了一只鬼祟的壁虎,藏在树上默默观察战况,趁大家都被无相寺动静吸引之时,变刀招“挽狂澜”为手法将那颗雷火弹打向弓箭手所在之地,为受困众人开辟了一条路。
要做到这些,轻功、招式、眼力、心气无一可缺,玄晓心道就算换了自己也不能做得比他更好,然而这位灰头土脸的谢少庄主还是个孩子。
玄晓在这一刻冒出一个念头——待经年之后,此子必成大器。
他并不知道,必成大器的谢少庄主其实很怕。他来的路上怕自己被暗桩发现,靠近战圈的时候怕被弓箭手察觉,看到血腥厮杀的场面怕自己叫出声,甚至在打出雷火弹的前一刻担心自己会被波及丢掉半条小命。
可他想起那个太上宫弟子抱着他亡命而奔,想起还在寺里的众人,多少顾虑和害怕最终都落在当日谢珉在望海潮下对他说的那句话——
“我死之前,你只需要学着如何成长起来,至于我死之后……我所背负的这些东西,就都属于你了,那个时候不要逃,也不能避。”
那时他把自己的不忿和怨气都压在故作成熟的乖顺下,却不知道这拙劣的伪装归根究底依然是自欺欺人的表象,就像刺猬无论多么扎手,剥开后还是柔软脆弱的内里。
只有经过世事的打磨,他才终于明白成长从来不是纵情肆意的前提,而是背负未来的根本。
磨砺是长大的开始,挫折是成功的基石,长辈的荣光终成过去,少年的未来便始于足下如今。
想到这里,谢离一拍脑门上的焦土,反手拔出背上的刀,插进了玄晓的队伍里,快速将自己所知说了出来:“无相寺里有杀手入侵,现在里面都乱成一锅粥了。我这一路过来没看到游走在外的敌人,可能都进了寺门或者埋伏在各处要道了。”
玄晓心惊:“除了你,寺里还有人跑出来吗?”
谢离摇摇头:“我从险路绕过来,没见到其他人。”
玄晓深吸一口气,回头见玄通众人已稳住战局,目光冷厉下来,对自己身边人寒声道:“各位随我料理剩下弓箭手,叫他们一个都走不出这片林子!”
他话音刚落,自己就当先跃上树去,还不忘带着最弱势的谢离。小少年懂事得很,晓得自己功力不如,便将气力凝于足下,“沾衣步”施展开来,竟不逊色玄晓身法多少,没做成累赘。
林中共计十八名弓箭手,被谢离一记雷火弹炸死炸伤半数,剩下的被他们分了人头各自作战。谢少庄主从小到大砍过最多的就是木头桩子,直到适才不久才拿血开了锋,当时下手果断决绝,事后也没有余悸的时间,到现在面对厮杀,反而不再害怕,只有冰冷手脚在热血流淌中回温。
这一番生死之争,又持续了近一个时辰才落幕。当玄通的长剑抹过最后一名杀手的咽喉,他因为脱力没站稳,差点直接五体投地面朝死尸,好在一直护在他左右的少年又撑了他一下,才让他勉强站住。
罗梓亭汗湿衣衫,他脚步晃了两下,问道:“现在,回援?”
人群中一名中年美妇拭去嘴角血迹,道:“尚有余力、伤势较轻的各位随我等回援寺内,功力耗损的留下照顾伤者,找个安全的地方先躲起来免遭杀难。”
这安排合情合理,玄晓一剑削断插在玄通腿上的箭头,从怀里摸出金疮药敷上去,撕开布帛草草包扎,然后将身上的药物都交给他,道:“你留下,我回去找少宫主。”
玄通点点头,一手拽住还想跟着玄晓等人离开的谢离,道:“少庄主,你跟我们一路。”
谢离刚抬起的脚生生顿住,他记挂薛蝉衣,有心回寺里瞧个究竟,却也知道那里面的情形必然比这里更加危险,自己到底还是有心无力,跟上去恐怕真要拖后腿了。
他深吸一口气,应道:“好。”
玄通想摸摸他的脑袋,手伸到一半又想起刚才的事情,觉得这个还不到自己腰杆高的孩子实际上已经不逊色风华少年郎,便收敛了这对待孩子的态度,郑重其事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你轻功不错,刀法也好,等会跟几个机灵的断后。”扫视了一眼身边伤残,玄通心里忧虑,面上却仍对谢离笑了笑,“少庄主,我们的背后交给你了。”
一掌落于肩头,便似泰山负于风骨,此一承已是千钧之重。
谢离握紧刀,绷着一张小脸,用同样郑重的口气回应他,依然是那一个字:“好。”
第142章故事
玄素醒过来的时候,只觉得全身上下无一处不疼。
这疼痛不似缺胳膊断腿那般撕心裂肺,只像密密麻麻的针尖扎进了奇经八脉,全身关节穴位阵阵隐痛,更有一股阴寒刺骨的内力附着其上,玄素刚起身便脸色一白,直接跪倒下去。
“别动。”身后忽然有人开口说道。
玄素听得这声音有些耳熟,他一手扶着墙勉强坐直了,才发现自己是在一处山洞里,此地宽敞却极是昏暗,若非玄素乃习武之人耳聪目明,怕是都看不出背后那团黑黢黢的影子原来是个人。
那人道:“你的伤口虽然已经处理过,但失血过多,功力耗损,还是得休养两日。”
玄素一怔,他被赵冰蛾弯刀砍伤的左肩还在作痛,但伤口却已经被包扎好了,白布上连半点血色也不见,只隐约散发着药物清苦的味道。
定了定神,玄素拱手行礼:“多谢前辈……”
那人笑道:“救你之人并非老衲,少宫主不必言谢。”
随着他说起这句话,洞里亮起了一点灼色,盘坐在一块大石上的老僧吹燃火折子,扔在旁边的枯枝堆上。
有了火光,玄素终于看清了那人面目,顿时惊住:“色、色见方丈?”
眼见本已葬身火海的无相寺方丈好端端地出现在这里,玄素差点以为自己见了鬼,等看到对方投射在洞壁上的影子才堪堪定心,忍不住生出一把狂喜——色见无事,那么端衡恐怕也平安。
不等发问,色见方丈已对他竖起手指示意轻声,玄素屏息将内力聚于双耳,听到从洞穴深处还有数人呼吸的动静。
他扶着墙站起身,跟着色见方丈朝里面走了一段路,绕了好几转才看见洞穴最深处里横七竖八地躺着二十余人,个个双目紧闭瘫倒在地,身上大多染血,若非胸膛尚有起伏,玄素几乎要以为这是遍地尸体。
再细细一看,玄素更是惊怒。
他虽然幼年疯傻,但自十岁那年被治好后,记性便是极好,几乎算得上过目不忘。因此这么一过眼,他就很快认出这些都是之前被关在渡厄洞里的人牲,只是不知道为何会在这里。
洞里四十多人有半数出现于此,剩下的又去了哪里?被困洞中的西佛此刻又是怎般处境?
他越想越忧虑,心急火燎时被一只枯瘦的手轻轻握住,怒火便似被冷水浇熄,任色见方丈将他带出,回到了之前所在的地方。
玄素的脑袋里一片混乱,他一时想着那些不知生死的人牲,一时想着端清和色空,随着身体的不适,将他昏迷前对无相寺情况的忐忑也勾引出来,汇成了千言万语,偏偏不知道从何说起。
他在这一刻无端想起已故的师父,端涯道长纪清晏为人温润端方,性情更是乐观不失沉稳,玄素从来没在自己师父脸上看到过惊慌失措的模样,曾一度认为他是无所不能的天。
直到端涯道长旧疾复发卧病在床,他才明白天也是会塌的。
“生为凡人,也许能做到不以物喜、不以己悲,但人立于天地间,便似蜉蝣寄于沧海,有无奈之时,有无能之事,故喜怒哀忧思恐惊乃人之常情,在所难免。”彼时已形容枯槁的端涯道长轻抚他的头发,轻言浅笑,“云舒,我并不是不曾畏惧,只是在其位思其责,纵惊惶也不可乱方寸。因为最难让人一败涂地的不是敌手,而是自己。”
“寺内遭逢大劫,方丈平安无事,实乃大幸。”玄素闭了闭眼,将心里头刚刚冒出头的恐慌脆弱悉数压下,先对色见方丈行了礼,这才开口问道:“里面那些人,可是方丈所救?”
“老衲自身难保,想救人于水火也是有心无力,将他们送至此处的乃是另一位施主。”顿了顿,色见方丈又道,“与带你来此的是同一人。”
玄素回忆起自己昏迷前的事情,他本以为自己落败之后就该被赵冰蛾血祭亡子,却没想到还能全须全尾地活在世上。
他跟赵冰蛾交了手,知道寺内怕是无人能从她手上抢回自己的命,再看看色见方丈,思及楚惜微之前跟自己分析的火烧藏经楼之事,一个念头突然闪过脑海。
“……是赵前辈?”
“然也。”色见方丈颔首,“夜袭浮屠塔、火烧藏经楼,都是她自露葬魂宫马脚、激起寺内武林人士公愤,使得原本剑拔弩张的白道众人不得不将刀口对外,缓解了之前内斗恶况;之后她借赵擎之死发作赫连御,迫使葬魂宫提前动手,又在渡厄洞设下杀局,引其入瓮……”
色见方丈将自己所知娓娓道来,玄素不禁屏住呼吸,他听着这一桩桩的暗流疾涌,结合自己之前见闻与楚惜微、叶浮生的推测,从中窥出葬魂宫这场处心积虑的陷阱布局,更隐约感觉到这还只是冰山一角。
更令他惊疑的,是葬魂宫内部分裂之情与赵冰蛾的手段城府。
“赵前辈……是要反赫连御,还是要叛葬魂宫?”
色见方丈赞许地看他一眼,却是不发反问:“何出此言?”
“若为前者,则应是利益冲突;若为后者,恐是恩仇报复。”玄素沉声道,“葬魂宫如日中天,赫连御权操在握,赵前辈在这个节骨眼上要反他,不论多少部署都是胜算不够。能让她一意孤行至此,甚至牺牲自己的独子做饵,除了这两个原因,晚辈一时间难料其他。”
色见方丈静静地看着他,向来温和悲悯的目光在这一刻犹如雷电,却又很快柔软下来。
“这两个原因,都有。不过你说错了一点,赵冰蛾爱子如命,不会牺牲自己的孩子,那个赵擎只是她的一枚棋。”色见方丈轻声道,“她的亲生儿子……早就死了。”
玄素瞳孔一缩。
“赵冰蛾是从母姓,她的本名该是赫连月,是上任葬魂宫主赫连沉的亲妹。因为赫连御跟赫连沉结拜为兄弟,所以他跟赵冰蛾之间还有姐弟虚名。”色见方丈盘膝坐下,“赵冰蛾自幼随母在关外生活,与父兄关系冷淡,只有在三十多年前葬魂宫建立之初,她看在血缘面子上领着母亲留下的死士助了赫连沉一臂之力,这些人就是后来‘五毒卫’中的‘魔蝎’,名义上归属葬魂宫主,实际只听她一人调遣,个个都是异族高手,不可轻忽。”
经过连日磨砺,玄素心思敏锐已非昔日可比,当即便察觉出一丝不对:“独断专行,手握重权,纵使有相助之义,赫连沉对她也必定是忌惮多于信任。”
色见方丈微微一笑:“那个时候,赫连沉最信任的人是结拜兄弟赫连御,他们一起成立葬魂宫,若非赫连御以年少做由头推却,也许那时候葬魂宫主之位应设双席。饶是如此,他也在葬魂宫里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玄素眯了眯眼睛:“因为比起赵冰蛾,他更有办法控制赫连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