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人道是摄政洛府藏了两朵当世娇花,一朵是状若大丽花,风度祥和、富贵大方的洛门女诸葛、洛央的侍妾益阳乡君谢甄,便是如今款款而来的这位。细细的瞧去飞凤似的一双眸子,妩媚凌厉,舀了薄薄的粉黛,着了茜红色海棠春睡的上衣,月白色的缠枝纹如意百褶裙显出婷婷袅娜的身段,天作的一张容貌,细细地雕,反复地琢,连那微微的棱角都是得了眷顾的,分花拂柳而来,请风踏月慢行,一路搀起了洛央,立在他身边拈了帕子温柔地给他擦拭身上的雨水。
秭姜就站在两步远的地方瞧着他们郎情妾意,琴瑟和鸣,一口憋在嗓子眼里的豪言壮语就这样偃旗息鼓。
她温顺体贴,房中的一朵和煦婉转的枕边花,比她妥帖细致,比她讨人欢心;她心思深沉,堂上的一株凌厉坚韧的锋刃剑,比她长袖善舞,比她有勇有谋。她做惯了的就是站在那处瞧着他们夫唱妇随,举案齐眉。她望着洛央,他那样平淡如水,便不会在这大庭广众之下行闺房之举,可他仍是周到地握了握谢甄的手,唇边漾起温柔的笑沉沉道一句辛苦你了。
她觉得讽刺,转身冷笑。车驾上方才点滴的温存如同搬到烈日下的寒冰,转瞬即逝,就连最后干净的痕迹也教这滂沱的雨浇了个彻底。
腿脚的伤处比不得瞧他们夫妻情深来得扭曲,隔着雾蒙蒙的雨帘,拨不开抹不去,就连飞转的衣裙都带着颓败的弧度。她脸上火辣辣的,这才想起被郭协死命地打了好几回,一路上又哭个不停,被泪水一浸撒了盐似的疼。
她昂着头,咬着牙不肯叫红笺来搀她,一边掉着泪一边佯装正常地在这卵石路上挪,脚底一浅一深歪歪斜斜,好半日才挪个五六步,红笺弯着腰撑着伞,紧紧地随着啪嗒哒地掉眼泪也不肯去抹。
身后头的人终是瞧不下去了,赶上了她一把将她抱在怀里往她的院子去,低着头水墨风韵的眉目皱了平湖的波,“纵着你走了几回路,腿脚都不顾了,倔得和小牛犊似的。”回身又对跟着的易安道,“把府里的路填平,这些卵石和石板全都撤了。”
怀里的人可不领情,被他这一抱身上那把火从四肢百骸往外冒,燎了荒芜许久的枯草,偏生又不忍放开他,缠得极紧,“你抱着我做什么,不去瞧你的红/袖添香,伴你的萱草芳草,到我这个碍眼的这儿来讨嫌?”
洛央失笑,脚步也没停下,“瓷瓶一样的娇儿,这嘴和刀尖子似的,扎完了我还不满意么?你先瞧了太医再同我闹。”
易安请来了太医早早地候在院子里,瞧着洛央进来还没来得及行礼就被传进了屋子。洛央小心翼翼地将人搁到床上,又倚了她的上半身在自己怀里才开口道:“有劳宋大人瞧瞧郡主。
这宫闱里头的事多多少少都带着血腥味,宋太医不敢抬头也不敢多言,直到洛央唤他这才上前验伤,秭姜面颊已是肿的老高,紫红的掌印可见着作祟的人下了多重的手;半开的衣领露出小半截锁骨,上面赫然一个深深的牙印还藏着细密的血珠,到了这半时辰还在争先恐后地往外跳。掌心里一道伤青青紫紫的,肘上还带着刮擦的血痕,一道有一道狰狞地弥漫,左右比不过膝盖处隆起的一处,咧着两寸来长的深口渗着血,泛着皮肉。
洛央移开了眼,瞧着宋太医沉声道:“敢问宋大人,这伤……”
宋太医稳了稳心神,都是伺候过几十年主子的人,遇着这么一位,自然话也不说满,悠悠地道:“大人放心,瞧着是皮外伤,微臣留下外敷内服的药,好好调养,微臣过上三日便再来给郡主问平安脉。只是……郡主服了少量的合卺香,路上雨冷压制住了,如今百事皆安怕是接下来这一个时辰难捱些。”
这解法是没的,只道是难捱,哪家深宅大院里缺这个戏码?凄苦的,谈笑的,恼怒的,挣扎的,不过是一场棋局,身不由己,瞧着瞧着也就忘了,都说观棋不语。
宋太医备了药案,详细地写了对付伤筋动骨的方子,道是郡主雨天不察摔了一跤跌伤了腿骨,又请洛央过目这才留了药告辞而去。洛央不放心,亲自换了药喂了姜汤,这才发觉怀里的人已然是神志不清。折腾了一整晚,哭肿的眼睛粉嫩嫩的还挂着泪珠子,连额头都红扑扑的,鼻翼里呼扇处滚烫的气息往他的颈下东穿西撞,带着酒意的微醺。
一块未经雕琢的羊脂玉在这满天的狂风骤雨里摔落蒙尘,可惜,可叹!洛央瞧着她满脸惊恐和防备,紧紧地攥着琉璃灯,瞧着谁来都要无助地打上一打,说不出那是什么滋味,愤怒、犹豫、沮丧……往前数二十年都未有过的情绪往心里跑,乱麻似的扯出一团又是一团。
哦,好在他良心未泯还知道去救她,可是他怎么会有那种东西,最要不得的,比穿肠毒酒还要可怕的东西,可怕到让他心无旁骛的脚步不肯向前,孤注一掷的决心彷徨畏惧。
他在这宫里、这朝堂上折了手脚,闭了耳目,余下一个空荡荡的皮囊罩着一颗不知何时跳上一跳的心,否则连他自己都不知道飘来挡去的魂魄今何安在。人是矛盾的,作茧自缚又挣脱着要自由,疏远了又不甘心地屈服。得到的,舍下的,路漫漫他不能叫什么绊住了脚,可惜怀里却有一个人,缠着他,紧紧地,舍不下丢不掉。
外头的雨终于歇了下来,断了气儿似的苟延残喘,连个音都听不见了,迷糊的人开始不安生。那太医不曾乱语,合卺香的药力被这一屋暖意融融给激了起来,张皇无措地扭动着,寻一个安生之处费力地钻出去透气。
洛央紧紧地攥着她的手好教她莫要胡乱地碰撞上狰狞的伤处,得不着路的人张皇迷茫。左右是个未及笄的姑娘,头一回知晓男人是个粗野莽撞的怪物,竟然会对女子这般,又惊又惧,似懂非懂,摸不着法门,得不了纾解,又被人束缚住,难耐地小声哭泣着,怕惊破任何秘密似的,极度压抑不敢声张。
洛央将她阖身揽在怀里,小小的一个人,却是大力地攥住了他的手,低低的温度终于让她暂时满足地长叹一声,一会贴在脸上磨磨蹭蹭,一会搁在颈下舒服熨帖,偶尔搁在嘴边小小地咬上一口,痒痒的,嘀嘀咕咕的几句絮语这便趁机跑了出来。
洛央离得她极近,便听她软软糯糯地唤着“洛央洛央,疼,救我……”他的心一缩,惊悸似的落寞和愧疚,得了平地一声闷雷,震得头晕眼花。他将她抱的更紧了些,一双手微微地有些颤,爱怜地抚慰着她涨红的一张小脸,看着她在怀里不满足地蠕动,听着她娇娇弱弱地一声洛央一语先生。
他愣了愣,长长地一声喟叹,顺着她披下的墨发吻了吻,灼热的呼吸喷洒在她发顶,“阿姜儿,阿姜儿,是我心眼坏了,是我,若是你好了记得……别再离我那么近……别再理我……”
“先生……先生……”她皱着眉一会又疏开,拼了命地往他怀里拱,揪着他的衣服紧紧地扯住,一不小心就摸着了温热的心口,散着好闻的苏合香。四处乱动的人若是久旱逢甘霖的漠中荒徒,寻着了能给她救赎的信仰,能给她安慰的庇护,怎么能轻易地放过。
“乖,我在,我在这儿……先生吹吹……阿姜儿不疼了……”他苦笑将她的手捏了出来,低下头,一口咬住了被突然打断舒适而不满的红唇,细细地舔柔柔地缠,不肯放过唇上每一寸干涸之处。怀里的人像是得了甘醇的香饮,贪婪地仰着修长的颈如一只羸弱的飞蛾奋不顾身地往绚烂的火光里投去。
他握住她的手,将她摆成一个舒适的姿态躺在床上,俯着身子亲她吻她,包容她的手和唇极度不理智地求解,攀藤的菟丝子般飘摇无助。在这个黑暗寂静的夜里又是什么不能够被包容,又有谁知晓这迷乱的一切?对,不过是庸人自扰,他却不能再逆流而上。
如玉细腻的胳膊不安份地从锦被里钻出来,在烛光里无意识地勾上了他的颈,蹭了蹭他冰凉的衣袍,舒服地贴了上去。他闭了闭眼,又将她好好地放进了被子里,再缩回手来掌心里的热却险险让他理智灭顶。他一身被雨浸透的衣袍湿湿干干再无了直觉,便阖身而上,将她连人带被子裹进了怀里,忍了心中身上的一团火,任由扑灭成一地的灰烬。
时光难捱,却等不了岁月蹉跎,那一地的灰烬便随风而逝,连片点痕迹都不肯留下。烛台上的蜡烛哆哆嗦嗦地跳了一下爆了个花,洛央瞧着怀里的人早已平稳了下来,从暖暖的被子里伸出个白嫩的小手,紧紧地攥着他的衣领沉沉地睡去,红彤彤的眼帘纹丝不动,纤长的睫毛优雅地弯了个调皮的弧度。
犹记得她小时候踉踉跄跄地学步,瞧着他就一路奔跑,笑颜如花,“先生,先生,我长大了会如你一样好看么?如果没有我可不依,先生要等等我,等我长大。”如今她长大了,他却不在原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