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深,皇宫蒙了层薄如蝉翼的雨雾,飘飘渺渺得像是哪处的蓬莱仙阁,一撩开却是黑黢黢的殿宇,偶有几处点着零星的灯火,坤宁宫便是其中那处最为招眼的。
坤宁宫与别处不同,这母慈子孝的戏码从来都是少见多怪,瞧着都和戏台子上眉清目秀的旦角似的,婷婷袅袅的身段,婉转清脆的唱腔,温婉闺秀的姿态,偏生呐卸了妆却是个俊俏的后生,一腔想入非非的热血浇了干净,碰了余下的一抹子灰,里头外头都膈应人。
这不廊下噼里啪啦的竹条子声还有几个女子压抑的哭泣,温贤皇后仍是白日里万福千秋的宫装,艳丽的眉眼,倚在凤座上教一个小宫女捏着肩,外头哭哭闹闹的乱作一团,听着跟话本子似的,也不觉得烦。
太子郭邺僵着一张脸站在灯下为他端庄的母后添茶,远远地瞧着身形挺得笔直器宇轩昂,一身贺寿的绯衣玉带,白白净净的脸,五官精细俊朗,只是那眉梢眼角却没有男子的锋利,倒是多了女子搬的柔情似水,温文尔雅,一副博学的书生模样,到底是临朝的储君,该有的气度一分不少,只是过于孱弱了些。
这朝堂上的虎狼之地,倒是委屈了这样的干净似水。
郭邺弓着个身子将添好的茶盏递了过去,伸直了胳膊,低着头埋在两臂之间若一张张满的弯弓,拉紧了弓弦却空空如也,左右不过听一声脆响弹在空中做做样子罢了。
“啪——”好容易到了温贤皇后手中的青瓷的茶杯,还未来得及孝敬贵人便被狠狠地砸在了桌上,茶盖落在地上摔得四分五裂。郭邺闻声便跪倒在温贤皇后跟前,一个劲儿道着:母后息怒,儿臣知罪,瞧着跟前的碎渣子,旁的话一句不敢说。温贤皇后黛眉锁得极紧,磨碎了一口银牙似的恨:“废物,蠢材,为了个女人寻死觅活,瞧你那点出息,和你死去的那个娘一样,没用,下贱!”
郭邺忙跪在地上磕头,也不避开那些个瓷渣子,“母后息怒,儿臣知错,儿臣再也不敢了。”地上见了红,白净的脑门上还沾着锋利的碎片,添了细细的伤口。
温贤皇后眼刀子戳向地上的人:“你那个七叔是什么人,不清楚你也去打听打听,但凡他想要的女人有一个能逃得出去?你逞什么英雄装什么好汉,几斤几两的肉也不掂掂分量就往恶煞嘴里送,愚蠢!”
郭邺冷汗蹭蹭,大气不敢出,外头的板子声只增不减。
“你一心只顾着你的姜妹妹,她遇了险遭了灾得了祸事,你便要为她强出头耍性子,不管不顾,放着好端端的江山社稷却要一个黄毛丫头,偏要学那昏庸无道的荒唐帝王,习那市井街头话本子上的儿女情长,你这是要烽火戏诸侯还是殉情表忠心?”
无论是烽火戏诸侯还是殉情表忠心,他既没有那个胆也没有那个命,到头来只能憋着长长的一口喟叹,从别人嘴里得一句平安。
这厢一通疾言厉色的画荻教子终究是落幕谢客,那厢苦口婆心的舐犊情深粉墨登场,温贤皇后舒展了眉头,笼上一片愁云惨雾,“母后对你说教是对你好,你听了外头那几个下贱胚子的挑唆不顾一切,能有你什么好?且不说你那个七叔,疆场上的活阎王,人堆里的血魔王,你是他的对手么?你父皇病重,要是出了任何岔子教他教母后可怎么活?郭协日思夜想都是这片大好江山,可它是你的,是你郭邺的,待到你有了打压他的能力,别说一个秭姜,要什么他不得乖乖奉上。”
“儿臣受教!”男人躲不开的便是心头那点渴望,女人也好,金钱也罢,抛下了也就过眼云烟,到底是权势是赖以生存的精气,难以割舍。
“你知道就好。”温贤皇后换了一张脸,瞧着悲悲切切,合着一副掏心掏肺受尽苦楚的模样,“本宫也就你和妙施两个孩子,妙施娇娇的年岁小性子弱,我们母女也就能指望指望你。今儿的事情洛央都替你差使好了,递话进宫人已经救下来了,也不要你莽莽撞撞大雨里头救人。你也不要不服气,洛央出身比你苦,原先是个落拓的质子,来大靖的时候啊十六七岁的模样,安安静静的一句话也不敢说。你瞧瞧如今十三年过去了,在大魏扎下了根得了权势,这满朝上下谁敢忤逆。”温贤勾起唇角,得意地笑出了声,“他是个忠心的,有他在也能助你早登大宝,可莫要生了嫌隙。”
“儿臣谨记。”都说了无人敢忤逆,他一个监国太子也只有应承的份。
“好了好了,你起来吧,回府好好瞧瞧你头上的伤还有那个承徽庞氏。倒不是母后心狠,落了你的孩子,只是庞氏的长兄是个拎不清,添了妹子到你的潜邸,这厢又和郭协牵扯不清,墙头的草最教人放心不得。庞氏要是生了子嗣,左右是这个大魏的嫡孙,到时候成了你的掣肘要想动弹便难上加难,早早地除了也是个教训。”
新置的安神茶入了口,温贤缓了口气接着道,“今儿本想接着姜儿的手办成这桩子事,趁机教她养到你的府上近水楼台的,可查来查去也没找到那盛了麝香夹竹桃的香筥。总归呀,是你们有缘无分,青梅竹马总要添点子波折才有趣不是?”
“母后说得是,请母后早些安置,儿臣告退。”
得了一夜的训斥,郭协这才踉踉跄跄地出了坤宁宫,瞧着眼前雾茫茫的一片,若不是小太监挑了盏暗幽幽的灯,连回府的路都看不分明。
青黄树叶上的积雨,啪嗒一声掉进了洛府的莲池里,搅动了一池平和的秋水,漾开层层的水纹,推推搡搡地往深处去。闲步斋的寝居外头有人轻声地唤:“大人,该起了。”
洛央掀开了半阖未阖的眼帘,低头瞧了一眼怀里的人,像株秋风里的青藤,柔软又坚韧地攀附在他身上沉沉地睡着,熏熏然衣服醉酒的迷茫。微肿的嘴角挂着浅浅的笑,也不知梦里见着了哪家俏郎君还是起眼的玩意,她不过是喜爱瞧好看的东西,就像那盏琉璃灯嘴里说着不要嫌弃,万分的不乐意,这会又搁在床头谁也不让碰。
洛央心底无比的满足,伸手摸了摸她的额头见了无恙这才轻手轻脚地下了床,给她掖好了被子,灭了屋内最后一支残烛起身出去了。
谢甄站在廊下等他,忙活了大半夜也没瞧着惫懒倦怠,仍是一张明媚的脸,艳光四射生机勃勃。见他出来俯身请了个安,将手里的东西递了过去。洛阳接过,精巧的一个香筥,上头还簪着优雅的珐琅雕花,富贵雅致,一看就是她用惯了的物件,打开一闻就敛了旖旎的心思。
两人并肩往书房走,谢甄低声道:“大人,事情依然处理完了,事情都成了,来人传了话道是七王爷宠幸了庞家的三小姐,却是弄得半死不活的,明儿一早估摸着就要闹起来。庞家那位老太爷是个驴脾气,这个天大的屈辱断然是不肯白白受的,庞钊瞧着太子软弱把妹妹给送进了潜邸不管不顾又图谋着攀附七王爷,如今这么一闹,庞家和郭协纵然不能势不两立,也绝无往来的可能。”
洛央点头,“明儿静观其变,莫要插手。”眼光仍然瞧着手里的香筥,眼色越发得深沉了。
谢甄看了一眼又道,“这个物件是从马车上找到的,里头的香纹丝未动,刑部的人问了当时的宫女,都道是上了六只香筥,可收到刑部的却只有五个,看来是郡主……”
洛央抬了手,谢甄便俯身不再言语。他又道:“剩下的事要刑部的那起子人看着办,这点事情做不好,我日后也不想再瞧着他们。”言语里都是风云突变,用的顺手的人便用,用不顺手的早早清理了,这世上人来来往往的多得很,也不差那一个两个不成事的。
“是。”
转眼到了书房跟前,谢甄吱呀一声推开了门,侧身请他进去。屋里灯影幢幢,自是不同于闲步斋的骄矜的绵和,柔柔软软地叫人安下心来。桌上备着新沏的茶,洛央方饮了一口,谢甄已取来了朝服伺候他换上。
夫妻二人关上门来都是私房话,惹不得旁人听,可谢甄出口的却是疑惑,“大人,论理您也是想着把郡主嫁到七王府的,上一次拒了郡主的亲事吊足了郭协的胃口,倒是惹来了这般的念想。今儿晚上要是成了也是水到渠成,顺理成章把郡主嫁到七王府,以郡主现在对洛府的态度暗中助您成大事足够了……您又何必,救她出来?”
洛央看了她一眼,分明是近在咫尺,眼光所落得又不知是天涯海角的哪处,“这事不急,郭协只是得不到才想了这么个主意。”他眼神阴翳,“不过是个粗人,手段也摆不到台面上。按照她的性格若是让郭协得逞了,就算绞了头发作姑子都不肯嫁给郭协,这事搁置了罢!”
“……是。”
那人上朝去了,天微亮,庭院中一个俏丽的女子站在蒙蒙的雨雾中,脚下是新翻的土,路被填的平坦得紧,瞧不着一点磕着绊着的。她迈步前行却是走得极不习惯,歪歪扭扭地打跌,分明是好好的路,这又是怎么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