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呀,左师公,在下如何当得起您老亲自出迎啊。”
“呵呵呵呵,应当的,几年未见仲南,仲南越发有神采了。呵呵,里边请。”
“嗬嗬嗬,左师公这不是笑话在下么。左师公请,噢噢,这位先生请。”
……
虽然只有五十岁出头,但几十年南北风霜侵染之下早已鹤发橘皮的白铎在赵国陪臣鞠请下走入赵国正使住处时,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来,打眼处看到门楣两边高挂的灯笼光芒映照之下,触龙领着一名青衫儒服的中年人已经早早的候在了门口,便连忙在脸上挂上笑快步迎了上去,一番答对后相互鞠请着走进了厅去。
白铎表现的这么热络倒也不是什么自来熟,他虽然比触龙小了将近十岁,但是原先却是颇多交集的。三十多年前白铎正值年少,跟随辞官的父亲白圭在临淄从商,其时触龙恰好正在稷下学宫追随孟轲,相互之间多有交往,后来触龙回到赵国做官,其中有几年白铎为打开白家在三晋的局面也去了邯郸,自然更少不了交集。只不过这些年白铎年纪渐渐大了,生意也交给了几个子侄打理,腿脚发懒之下已经不大愿意离家远行,所以才渐渐与触龙断了联系,其实说起来两个人多少还是可以算的上朋友的。
朋友相访本属正常,然而现在是非常时期,触龙身份敏感,白铎却来这么急那便有些奇怪了。蔺相如心里虽然存了疑问,但跟在触龙和白铎进厅后脸上却恢复了淡淡的笑容。
老友重逢免不了叙旧,一番儿孙如何、腿脚如何的笑谈过后,白铎这才想起了坐在一旁一直没有吭声的蔺相如。生意人接人待物最讲究面面俱到,白铎明知蔺相如能陪在这里绝非一般人,然而却又无暇顾及,心里难免有些歉意,得了话空连忙长跪起身向蔺相如拜了一拜,笑呵呵的招呼道:
“先生恕罪。还请恕在下眼拙,不知先生怎么称呼?”
蔺相如是心细的人,一直想从白铎只言片语之中听出些有用的东西,突然见他向自己鞠起了礼,连忙有样学样的长跪起身拱手笑道:
“仲南先生客气了。在下蔺相如,久闻先生大名,今日始得拜睹风采,实在是幸甚。”
“他呀。呵呵呵呵……”
触龙这时候正在兴头上,见白铎和蔺相如在那里拘礼,也没有多想便忍不住笑呵呵的插上了话,
“仲南不要这么多客套。伯服是老朽的‘小友’,如今在平原君公子府上高就,极是得公子师礼敬重的。”
“呃……嗬嗬嗬,原来是伯服先生,幸会幸会。”
白铎听了触龙的介绍,脸上突然现出了尴尬,匆忙应付了几句便躲瘟神似的把脸转向了触龙。
这前恭后倨实在太明显了些,触龙不免一愕,紧接着想起邯郸那边还不明不白的扔着一个名叫白萱的小丫头片子,脸上也接着热了起来。这些事有些复杂,可不是能乱说的,保不齐白铎当场就得翻脸,触龙连忙将话题岔开道:
“老朽这次来临淄行程匆忙,本想拜会各位老友却又不知能不能得空,没想到仲南却先来了。
说到这里,触龙眼珠不易察觉的微微转了转,向前倾身间话语里已经全是关切,
“仲南啊,咱们也算是多年的莫逆了,有句话老朽虽是不好问却又不能不问,若是问了仲南万万不要怪罪。如今各国在闹什么你必然也是知道的,自然也知道老朽这次来临淄不是一般的出使,倒是要……嗯,倒是要避着些人。仲南这次来的这么匆忙,是不是,是不是有什么要紧事要与老朽商量呀?”
高,果然姜还是老的辣,看你还能怎么躲,蔺相如心中不觉一乐。白铎这么早就来拜会本来就是把自己放在了危险地境地,没有什么重要的事绝不可能这么做,可是他绕来绕去说了半天闲话还是不往正题上扯,那就说明他这次来有点心不甘情不愿,那么后边必然牵扯着更复杂的事情。蔺相如本想找话空透一透白铎的底细,但作为一个初次见面的陌生人,这个话空却又没那么好找,正寻思机会的工夫,触龙倚老卖老不怕得罪人,已然把话挑明,那就省得蔺相如再出头了。
“呵呵呵呵,左师公,您老这是想哪去了。什么避人不避人那是你们官场上的事,在下一个商贾来访老友哪有那么多说道?左师公这话难不成是把在下往外推啊。”
令触龙和蔺相如意外的是,白铎闻言笑得很是坦然,一番不是责备也是责备的话顿时又把触龙的话推了回去。
老家伙这是话里有话啊,“避人不避人是官场上的事,商贾没那么多说道”,可他白铎是商贾不假,却并不是一般的商贾,那么这些话就是暗中承认确实有事,明面上却又推得干干净净喽。果然是进可攻退可守好办法,要是发现苗头不对便借商贾的身份来个一问三不知,任你一点办法也没有……这老家伙浮沉商海,隐隐左右天下大事,当真是越老越精了。
触龙暗暗看了看脸上波澜不惊的蔺相如,哂然笑道:“呵呵呵,老了老了,这精神头不济,反倒是疑神疑鬼,仲南万万不要怪罪啊。”
“左师公这是哪里话。你们身在官场,该小心处多些小心没坏处,在下心里明白。”
白铎无所谓的摆了摆手,不经意的扫了蔺相如一眼才接着对触龙笑道,
“在下前些日子一直在鲁国曲阜,今日晌午方才回的临淄。回来之前在下去薛邑住了几日,正好薛邑那边有些事托我回禀孟尝君,这不刚回来便去拜了相邦府么。”
“噢……”
孟尝君?要说的话果然来了,触龙沉住气点头应了一声,接着便听白铎道:
“在下听孟尝君说左师公来了齐国,今日已经拜毕大王。我听了这话心中自然是欣喜,所以还没回家便轻车简从直接从孟尝君府赶来了驿馆。来的时候天色晚了些,驿馆已经闭了馆门。在下正琢磨着是不是改日再来拜访呢,谁知事情偏偏就这么巧了,驿馆今日守职的副丞恰好与在下颇有些交情。在下跟他说了说来意,他倒是个直爽的人,二话没说便破例让在下进来了。呵呵……”
说到这里白铎放缓了语气,略略向前倾了倾身才笑道,
“左师公,外头都说孟尝君和齐王怎样怎样,不知有多少人生怕惹了祸上身不敢去找这个麻烦。可他们能避,我们这些商贾又能往那里避啊?唉,说起来从商不易,哪里都得罪不起。孟尝君跟齐王怎样那也是他们兄弟的事,如今孟尝君终究已经回来重新做了相邦,那在下就得该怎么奉承就怎么奉承……唉,这些话当着别人的面在下是万万不敢说的,也只能见了左师公倒倒苦水了。”
白铎一边说一边苦笑着摇头,那模样倒是真像跟老朋友说知心话。触龙将这些话品咂了半晌依然不得要领,下意识间便向蔺相如望了过去。
蔺相如同样听得很仔细,然而同样没有听出其中乾坤所在,见触龙以目光示意自己,不觉笑了笑道:
“仲南先生所说不假,从商确实不易,若是像定乱而治的武成盛世那种时候倒是不错,至于如今么……天下着实乱了些。”
如今天下乱?那不是在说齐国君相之争么。拿现在的齐国跟武成盛世相比,岂不正是要引着白铎去想现在的武成盛世在哪里么?还什么定乱而治,你还能说的更直白些么……这个蔺伯服,居心叵测啊。触龙尽力沉著脸捋起了胡子,拿定了主意要看看白铎是什么反应。
白铎皱着眉咂了咂嘴,一脸如遇知音的望着蔺相如叹口气道:“谁说不是啊,如今这天下……嘿嘿,不去提了。”
说到这里白铎对蔺相如已经颇有高山流水之意,极力向前欠着身压住声音道,
“话说到这里,在下还真想起了一件事。刚才在孟尝君府时,在下听孟尝君无意中说了那么一句。说是秦王自觉功业前世无匹,堪比五帝,已经准备废王号改称帝号了,不过论起来在当世却有齐国能与秦国匹敌而号令诸侯,所以秦王不敢单独自立,特别派了相邦魏冉前来临淄向齐王敬奉东帝尊号,以此与秦王东西并称。听那意思,齐王已经欣然应允,想来不日便会遣使前往韩魏燕楚还有鲁卫宋周命他们前来拜贺了。”
“什么?!”
触龙和蔺相如几乎同时惊呼了出来,在他们惊恐的目光注视下,白铎已经沉肃下了脸来种种地点下了头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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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铎说完了这些话并没再停留多久,又说了几句闲话便告辞离开了驿馆。昏黄的烛光之下,触龙和蔺相如默然的对坐在敞厅之中,脸上皆是疑虑重重。
触龙捋了半晌胡子,又是摇头又是点头,半晌方才不确定的抬起头来对蔺相如道:
“伯服,你来听听老夫想的可对。刚才白铎说,齐王遣使命韩魏燕楚还有鲁卫宋周前来拜贺,要是再加上秦齐两国,天下的诸侯便唯独只有咱们赵国没被他提到了。如果他不是无意中漏掉了一个‘赵’字,那么是不是说……若是他说的这些话是真的,齐国和秦国相互称帝其意所指乃是咱们赵国?”
蔺相如摇了摇头,微一颔首道:“白铎并非没有提到赵国,左师公你想,他这些话岂不正是说给你我两个赵国人听的?”
“白铎说话向来滴水不漏,果然是故意漏掉赵国的……”
触龙目光猛然一跳,挺直身急忙说道,
“不行!此事事关重大,你现在便让叔段遣人回邯郸、高阙向大王和相邦禀报。”
“左师公且请稍安勿躁。”
蔺相如并没有领命起身,反而轻轻的摆了摆手,
“以学生愚见,白铎涉险来见左师公,说谎的可能性并不大,如今正值咱们赵国执牛耳挑起小合纵之时,偏偏秦国要与齐国相互称帝,并且还要将了咱们赵国以外的各国全数拉上,要说不是想连横攻赵,只怕傻子也不会信了。”
“既然如此,那你还等什么?还不快去!”
事关赵国安危大事,早一点报回去就能多一分应对的时间,可蔺相如居然还有心思坐这里说废话。触龙看着他这副模样顿时有些发急,但一句话还没说完,那边蔺相如已经抬起右手连连向下压了下去。
“左师公您想一想,白铎的话里是否多有蹊跷?”
“蹊跷?”
触龙愣了一愣,紧接着便急了,
“哎呀,还有什么蹊跷之处,你就不能直接说么。大赵合纵攻秦,秦国干脆反过来连横攻赵,这些事如何想都是对的,哪还有什么蹊跷可言?魏冉秘密来齐本来就是极大的机密,而白铎也绝不可能知道咱们已经得到了消息,这些事加起来足以说明秦国要行连横之道,莫非你觉得白铎涉险来告知乃是在说谎不成?”
“那倒不是,白铎并没有说谎的理由。”
蔺相如依然是一派沉稳,
“学生所说的蹊跷是指白铎之前说的那些话,您仔细想想,白铎提到他来之前的行程其实一句话就能说清楚了,无非是从孟尝君那里听说左师公来了临淄,所以前来拜访。可他为何要将行程说的那么清楚。您刚才也说白铎说话向来滴水不漏,那么他的话是不是想告诉咱们些什么?”
“你是说……”
触龙刚才发急也是被蔺相如的怠慢态度给气的,此时听他说到了关键处,顿时沉下了心来,微微闭着眼回忆着白铎的话道,
“白铎说这些话是从孟尝君那里听来的,后来又轻车简从,来到时天色已经晚了,恰恰驿官又与他认识便将他放进来了,并且还诉苦说其实并不想与孟尝君打交道……嘶——”
触龙突然之间悟到了什么,双目猛地一睁,下意识的脱口说道,
“白铎故意说了谎,这些话并非从孟尝君那里听来的!”
“正是。”
蔺相如脸上出现了智珠在握的淡定笑容,缓缓说道,
“秦王连横齐国攻赵,而前提便是要除掉孟尝君,那么孟尝君若是得到消息必然会想办法通知咱们,这些事说得过去。但是孟尝君又是如何得到这些消息的?而且从白铎的话里头可以听得出来,魏冉必然早咱们一步来到临淄,那么齐王必然会加强对咱们的监视,孟尝君即便知道了消息也极难告诉咱们。
而白铎大倒苦水岂不正是想说他并非孟尝君亲信么。既然孟尝君没办法接触咱们,事关重大之下又岂敢交由一个不是亲信的白铎来做这件事?至于什么轻车简从、天色晚了、驿官与他相识将他放进来虽然像是在说这是孟尝君提前周密安排的,但与前边这些话合在一起反倒是在说另有人安排了这些事,而绝非孟尝君所安排。这样想来,道理不就明摆着了么。”
触龙浑浊的双眼中放出了光芒,长舒口气道:“不错,齐王第一个要防的就是孟尝君与咱们接近。若是反过来想,其他人运作白铎来访的事反倒容易了许多,而且与白铎倒苦水恰好和相合,只能是另有其人想向咱们告密。难道……齐国除了孟尝君,另外又出了家贼?”
蔺相如笑道:“虽然也不是没有可能,但也未必一定是‘家贼’至少不一定是心向赵国的人。秦国和齐国如果裹挟韩魏诸国攻赵,不管是灭了赵国还是令赵国俯首称臣,齐国西南两面夹击之下,下一个最将危险的谁?”
“燕国。赵国若是沦入齐国手中,燕国东海北胡西南齐国便会困如四塞之境,反不如魏楚齐三国相争有所凭持的宋国安全……”
触龙心下豁然开朗,淡然笑道,
“这般看来,齐国这里除了孟尝君,已经另外有人在暗中帮着咱们了。不过此人既然安排白铎假借孟尝君的名义向咱们报信,那么必然藏得极深,即便向白铎下发命令既向咱们报信又同时栽赃孟尝君,也一定是没有亲自露面的。只是他恐怕没想到,白铎这个老东西还是留了一手,已然暗中将他卖给了咱们。哼哼,齐国这里的乱远比咱们想得情况要严重许多,白铎必然是已对齐国局面死心,准备一步步靠向赵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