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九十五章倔将军对阵准君王(上)
秋天的丽日之下,涉邑的山谷之间到处回荡着锹的“叮叮当当”声,裸着健壮肩背的将士们全员上阵,在险要处挥汗如雨地抢筑防敌工事。
将士们对这项命令极其不理解,但同时又干劲十足。原因无他,他们那位出身宗室,并且立有赫赫战功的主将赵奢一点也没比他们少出力,此时也撅着腚,赤着膀子在乱石堆中悠着胳膊和大家一起传递巨大的石块。兄弟们都长着眼睛呢,明白这才是真正的爷们儿,当着真正的爷们儿的面谁要是还敢胡乱放屁,弟兄们都不会放过他。
大晌午头上差不多快要开饭的当口,当值戒备的许历在乱石堆中深一脚浅一脚的寻摸了过来,滴溜溜的转着大眼珠子撒摸了半天才看清赵奢在哪里,连忙提了口气,跳身做出一个飞燕撩水式几步奔向了赵奢,离着老远便高声喊道:
“将军!将军!邯郸来消息了!”
“噢?”
赵奢与身旁一起忙活的几个兄弟同时回头循声望了过去,等看清是许历以后便抛下了手里的活儿连忙擦着汗迎了过去,小声问道:
“什么消息?”
许历满脸都是兴奋,拉着赵奢离人群又远了许多才急切的小声禀道:
“赵造伏诛了!”
“你说什么!”
那短短的五个字顿时惊到了赵奢,使他不由自主的转头望向了依然在忙碌之中的将士们。他心中百感交集,想到这些日子所受的压力,竟然有些想哭的冲动。他身上所受的压力有多大无人能够理解,那里面除了来自朝廷的无限心理压力,还有将士们给他的压力。
赵奢手下这五万人将近一半是跟着赵胜从云中拼回命来的,与赵胜感情极深,在军中传开赵胜请辞消息的时候,甚至有人制造出了“将军准备放弃阙于,带领大家杀回邯郸保相邦除奸贼”的谣言。他知道这是将士们在向他施压,他知道这些战时执戟,平时扶犁的将士们并不明白朝廷里殊死争斗的本质是什么,这样的义愤仅仅出于感性的好恶取向,但他却又不能屈从。他能怎么办?也只能强行压制。
现在好了,终于拨开乌云见了太阳,许历匆匆讲述的那些过程对赵奢来说并不重要,他只要确定那五个字就已经心满意足了,可令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就在他心里刚刚放晴的时候,许历忽然又说了一件石破天惊的事。
“根据信传,大王准备于月后择吉日行禅位大典,将君位禅让给相邦……”
“……搞什么名堂!”
赵奢几乎喊了出来。许历哪敢将自己原先就知道实情的事说出来,咽了口唾沫急忙道:
“将军小声些……据说,据说是大王绝嗣了。”
“绝嗣?”
赵奢顿时呆住了,大张着嘴不敢相信的望向了许历,但是很快他就想起了牛翦那天跟他说的那些话,现在细细想来他才陡然明白这几个月出现的这些事到底是怎么回事,也明白了牛翦为什么要让他解那团乱麻。
绝嗣、削权、作乱……赵奢在一瞬间明白了所有的事情,猛然捏紧右拳啪的一声砸在了左手心里,低声命令道:
“这件事可以传出去,不过……即刻传令全军,加紧增筑营垒固守险要,不得有误!”
“不是……将军,兄弟们听说了此事必然是军心高涨,而且大将军那里马上又要补来三万人马。这可是战机啊,咱们不抓紧进军阙于还等什么?”
许历顿时被赵奢说愣了,然而刚刚劝说了一句,赵奢却猛地一瞪眼,不容置疑的低声喝道:
“传令下去,敢言进军阙于者,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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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县令原先倒是见过我的,可那天见了却说什么也不肯让我从马车上下来。离得老远就在那里打躬作揖,说是离宫已经收拾好了。咱们霍校尉跟他是同宗的本家,当时听见就火了,虽然把霍县令拽到一边嘀嘀咕咕的,可还是让我听见了一两句,说是什么‘你要是不想干了也别连累我’,还有什么‘赶快去收拾王庄’。后来,后来,我们到了的时候,人家霍县令带着人正在那里抱着大扫帚忙得满头大汗,满脸满身的都是土,一看就是原来没想起来收拾……”
虽然所说的话题多少有些忌讳,但妻以夫荣的小女子们躲在自己家里哪有什么顾忌。平原君府温暖如春的主母寝居里,刚刚从沙丘回来的白萱坐在塌沿上,一边逗弄着怀里的小公孙——呃,过不了多久之后就将是小太子了——一边欢快的讲诉着路上的趣事。围在她周围的君府夫人、如夫人和使女们被她逗得一阵阵的笑,满室之中盈满了欢声笑语。
小家伙这些日子正在迎风长,没几天的工夫就已经圆鼓鼓的不成样子了,此时躺在白萱怀里很乖,听到娘和姨娘她们的笑声,也跟着认同的依依呀呀了起来。他那张小嘴不小心碰着了襁褓的一处边角,便一口逮住细细地品尝了起来,一声不响的仿佛在思考一个极其重要也极其严肃的问题——离宫是什么呀?好吃吗?
虽然按照邯郸的风俗,小家伙要到满月的时候才摆酒赋名,拜上宗庙撰入宗谱,并且因为宗室的身份还得拜帖太宗署报备,但事实上他此时已经有名儿了,叫做赵丹。帮着赵胜给小家伙起名儿的倒不是那位当年为赵胜赋名“承捷”的左师公触龙,而是平原君府首席门客乔端。按照他的说法:丹者,赤色美石也,属火,正可寓公孙诞日之事。这名字倒是有说道,也符合先秦赋名原则,但是包括赵胜在内都没想到,小赵丹所得到的这个名字居然就是历史上他某位亲叔伯兄弟的名字,这或许就是命吧……
为人赋名可不是什么人都能做的,必须是与主家极其亲近,而且为主家所敬重的人。各方面条件乔端都具备,不是他还能是谁?更何况人家乔端还是平原君府正儿八经的内亲,小赵丹拐了弯儿的外曾祖父,别说赋名了,就连府门内外都是平趟,现在不就陪着赵胜在寝居外厅里坐着么。
乔端这次过来名义上是作为内亲迎接白萱,事实上却是趁这机会看看他拐了弯儿的小曾外孙。不过看上两眼也就罢了,总不能老是抱着不撒手,所以等白萱她们去了内室,乔端便在赵胜的陪伴之下坐在外厅里,一边时不时的转头望望突然起了笑声的内室,一边扯起了别的事,接着赵胜的话头笑呵呵的说道:
“公子盛情老朽自是心领了,只是公子也知道老朽现在身子越来越懒,实在难承盛命呀。”
“乔公这话就有些不对头了。你看人家许夫子,都已经八十多岁的人了,还不是照样四处跑。要想有个好身子,就得多活动。赵胜知道乔公与许夫子不一样,不过闲下来终究对身体不好。”
赵胜依然是不依不饶,挑了乔端的“错儿”接着笑道,
“乔公说这些话还是因为那年发下的誓。不过如今和那时不一样了,赵胜将要忝居君位,任用贤良便不再有什么顾忌,乔公也没有必要计较那些虚礼。务实自然是有些难为乔公,不过做些资议总不是难事。再说等蘅儿搬去了宫里不能天天相见,乔公孤身一人若是再没有些事做那不是太孤凄了么,所以赵胜才想起请乔公入仕的。这既是对家国好,也是为乔公好,乔公万万不要推辞。”
“这……呵呵,那什么,呃……好吧。不过上卿似乎有些……”
乔端矜持的讪笑了起来,想想蔺相如和范雎都亚卿了,自己这个整天受他们拜的老头子得个上卿位也就是君王体恤多给些钱花罢了,倒也多少有些坦然,想了想没再说下去,俯着身子小声笑道,
“公子说蘅儿,老朽倒是想起了一件事。公子今后做了君王,便与先前不一样了,原先……原先府里头的人可以随意些,可今后若是还让妃嫔在外头乱跑,难免会惹人笑话,所以老朽看……”
说到这里乔端眨眨眼不再说了。赵胜愣了一愣,立刻明白了乔端的意思,舔着嘴唇略略思忖了思忖便站起身“驮驮”的向内室走去,扶着门框向着里边一撒眼,满屋子的人接着一静,全数好奇的向他看了过来,于是赵胜便有些如芒在背了,吭哧了一会儿才犹犹豫豫的道:
“那个,你们听说过麻将没有?”
“麻将?”
“什么麻将呀?麻绳做的么?”
……
一屋子头发长见识短都莫名其妙的相互询问了起来,这样幼稚的问题登时让赵胜不知道该怎么解释才好,不经意间瞄见依然身着劲装,英姿煞爽的冯蓉光洁丰韵的小脸上全是求知的神情,终于咽口唾沫下定了决心,傻呵呵的一笑道:
“没什么,我也是刚听别人说的,只是随口问问。呵呵呵呵……呃,那个萱儿啊,一会儿你三哥三嫂过来,你别忘了跟你三哥说一声,让他将大梁那位吕方吕先生调到邯郸来做事。”
“吕方?公子怎么想起他了?”
白萱顿时一头雾水,不明所以的左右看了看季瑶她们。赵胜笑了笑道:
“没什么,那年在大梁见着你的时候,吕先生那个儿子,好像叫吕不韦的不是就在旁边么。我看他颇是聪颖,要是请名师好好授教授教说不准能成才,你让吕先生将他带到邯郸来吧,送到荀况先生那里学些诗书,看看将来能不能为国所用。”
“喔,知道了。”
白萱是精过了头儿的人,还能听不出赵胜这是想说别的话又觉着不妥才临时转了话题。她还从来没见赵胜这样尴尬过,所以虽然乖巧的应了一声,但见赵胜说着话便挠着头皮转身走了出去,还是捂着嘴与季瑶她们一起相互觑看着偷偷地笑了起来。
乔端也捻着胡须无声的笑上了,仔细想想自己刚才那主意着实有些多余,赵胜做事本来就颇为出人意料,公子侍妾在外头乱跑就已经够惊世骇俗了,那继续让妃嫔在外头做事似乎也算不上什么,所以看见赵胜满是尴尬的走了回来,便摇着头轻笑一声遮了过去,干脆也不再提了。
就着这时候,内府管事施悦忽然轻轻推开厅门伸进了头来,看见赵胜急忙禀道:
“公子,大司马过来了。”
“噢?”
赵胜闻言又恢复了从容,点了点头道,
“好,我这就过去,你让邹同请大司马在前厅稍等。”
施悦并没有应命而去,反而犹豫了犹豫才有道:
“不是。公子,大司马像是有什么急事,这会儿已经在院儿外头等着传见了。”
“这么急么?”
赵胜不觉一阵诧异,下意识的望了望同样一脸奇怪的乔端,这才再次点点头道,
“也好,请大司马进来。”
“诺。”
施悦急忙答应一声,重又合上门再次退了出去,不片刻的工夫只见赵禹急匆匆地闯进了厅来,连礼也来不及见便将一幅字绢塞进了赵胜的手里,气愤已极的说道:
“这个赵奢实在不是个东西!相邦您好好看看,他这叫什么!”
赵胜诧异的看了看赵禹,接着展开字绢上下默读了起来,片刻之后登时惊讶的轻呼道:
“固守涉邑!赵奢这是要干什么?”
“干什么?干什么!末将看他纯粹是官当大了,胆子却小了,连战机也敢贻误!亏大将军还说他是勇将,屁的勇将!”
赵禹本来就已经气急了,此时见赵胜与他想法相同,更是气不打一处来,登时愤恨的高喝了出来。他最后这句话声调着实太高了些,话音一落,内室中接着传出来“哇——”的一声婴儿啼哭。
赵禹此时才想起来这里是平原君夫人寝居,立刻被那哭声吓得矮了半头,正有些不知所措呢,忽然听见季瑶轻声哄着孩子道:
“丹儿乖,丹儿不哭,叔爷爷和爹爹说话呢。好了好了,乖了,不哭了……”
叔爷爷?……季瑶这番不显山不露水的奉承登时让赵禹满心里舒坦,不知不觉的便矜持了起来,不自在的清了清嗓子正想道句谦,皱眉苦思的赵胜却已然接口说道:
“赵奢不是大司马说的那种人,或许……大司马还是尽快行文相询,若是没有特殊情况,还是让他尽快进兵,万万不可贻误了战机。”
“诺,诺,末将这就去。”
都已经“叔爷爷”了,赵禹哪好意思不唯唯诺诺?急忙声音低八度的应了一声,连停留也不敢停留的慌忙退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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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爷的叔爷爷哪是那么好当的?不论怎么分析,如今也是尽快出兵阙于的最佳时机,若是错过了谁也不知道今后情形如何。
赵禹晕乎乎的乘上马车一阵风的冲回了司马署,回到衙厅吩咐人即刻写信询问赵奢以后便端起杯子咕咚咕咚的灌了了水,喝完后“咚”的一声将杯子往几上一惯,急忙跑到堆放文书的长案边取来文房,将一幅干净的白绢往几上一铺便提笔“唰唰”地写了起来,然而没写几个字紧接着又停了笔,气哼哼的盯着自己的字迹看了片刻,立刻团作一团惯在了地上,抬头高声叫道:
“老沈!老沈在外头么?过来!”
“诺诺诺,大司马吩咐。”
那老沈是司马署得力的刀笔吏,随时在大司马衙房侧厅里待命,听到赵禹的喊声急忙跑了过来。赵禹威风八面的坐在几后矜持的点了点头道:
“本官有封信要写,你来帮我代笔吧。”
“诺诺。”
老沈答应了一声,急忙取来文房在侧面几上铺排好,坐下身才笑道,
“大司马这是公函还是家信?”
“嗨呀,家信家信,哪那么多废话,我说你写。”
赵禹黑着脸站起了身来,背着手走到老沈的几前,一边来回踱步一边说道,
“你这样写:赵奢,你小子到底是怎么回事……写。”
“诺。”
老沈连忙点了点头,随即伏案疾书了起来,谁想刚写了一句“介逸贤侄见字如晤”,停下脚步低头看过来的赵禹忽然低喝道:
“谁让你这样写的?”
“啊?赵奢将军的字不就是介逸么?”
老沈登时被问的一头雾水,刚刚抬起头张口结舌的解释了一句,便看见赵禹哼笑了一声,极是不满的说道:
“本官刚才不是说了么,我说你写,我怎么说你就怎么写,不要乱改。就这么写:赵奢,你小子到底怎么回事?写。”
“诶诶,诺……”
老沈这回不只是一头雾水了,更多的乃是对上官不重视自己文笔的委屈,然而吃人饭服人管,他也只能无奈地换了幅白绢埋下头按照赵禹的吩咐写了起来。
赵禹直勾勾的看着老沈哆嗦着手将“赵奢,你小子到底怎么回事”写在了绢面上,这才满意的“嗯”了一声,继续踱着步说道:
“大将军荐你领军御敌,看的是你有勇有谋,你怎么能负了大将军的期许呀?军机军机,讲的就是一个快字,你若是耽搁了,怎么跟大将军交代?怎么跟朝廷交代?又怎么跟相邦交代……
你还别觉着没事,本将今日不是以大司马的身份说你,而是以叔父身份想说。你小子不要糊涂,下个月相邦便要受禅登位了,能不能顺利践位全看你这一榔头砸的准不准,狠不狠……
你小子不要忘了,要不是相邦把你从大梁扒拉了回来,你能有今天?不要当上大将便忘了是谁给你的恩。这次若是耽搁了事,让秦国人得了逞,就算你小子有命回来,老子也得将你的脑袋拧下来,别怪老子没跟你说过……”
老沈一边写一边嗒嗒的掉汗珠,心中暗自想道:这封信要是发出去,我这辈子的文名不就彻底毁了么。天作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