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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九十六章倔将军对阵准君王(下)

赵禹那封“家书”很快就随司马署问询的公函到达了涉邑,这时候赵奢依然冒着大太阳领着弟兄们玩儿命似地修筑着防敌工事,等站在工地上擦着汗上下读了一遍那封信,顿时笑喷了一脸鼻涕,向那名来送信的兵士一挥手,接着便取衣裳回了牙帐,让行军记室刘昧取来文房,略一思忖即刻命令道:

“复函相邦及司马署,先草拟。”

公函是有格式的,什么抬头、敬称等等等等讲究很多,除非是特殊情况,一般都是先草拟正文再誊写修饰。刘昧点了点头,随即提笔俯在了几上。

赵奢背着手一边踱步一边缓缓说道:

“夫为将者,受于君命挥师击险,其情也迫,其形瞬变,无有未行而定巨细之理也。奢受命而行,寐夜无敢息,刺情探报者昼夜驱驰,视敌情如指掌,可击当击,可守当守,君勿忧也。昔闻孙武子言:‘城有所不攻,地有所不争,君命有所不受。’诚其言也,望君思之……好,就这般去发吧。”

赵奢说到这里就停了下来,可刚刚甩开笔头的刘昧却还以为赵奢没说完,等听清赵奢让他去传发,这才愣了一愣,抬头问道:

“完啦?可,可将军这不等于什么都没说么?”

“嗯,说了。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赵奢笑呵呵的点了点头,二话没说就大步走出牙帐直奔防敌工事而去,将暗自打算“偷窥”些赵奢想法也好心安的刘昧一个人傻愣愣的丢在了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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军情急迫,牛翦得到命令并没有接着回邯郸,而是在伯阳从牙缝里再次挤出三万人马增援赵奢以后才启程回京。回到邯郸大王那里怎么也是得拜见的,不管怎么说他现在不还没禅让么。如果这么快就不认旧主,别说于他牛翦名声有损,就算赵胜那里也必然会再多粘几条“迫君让位”的暗中骂名。

不过见赵何也就是说上几句“我回来了,您歇着吧”之类的客套话,多的事儿不能提。人家赵何现在正伤心呢,牛翦能闲着没事揭人家伤疤么,那可是未来的“太上王兄”啊,又不是阶下囚或者即将的离魂。

虚礼程序过后,牛翦即刻随赵胜去了平原君府,于是乎那些紧急的实在事儿便一股脑的喷发到了眼前。

“赵奢驻留涉邑?末将于路疾赶,也没曾接道信函……他到底是怎么说的?”

“也没怎么说。就是通报了一声,我已经让大司马去函询问了。”

赵胜不放心的应了一句,轻轻叹了口气接着道,

“赵奢那里不知情形如何,若是有什么困难还需说清楚了我们才好应对,可他什么都没说,实在有点不像他的性子呀。”

牛翦思忖着“嗯”了一声,抬头道:

“胡阳主力已经突破阳邑,不日即可围困阙于,赵奢这样不紧不慢……嗯,相邦,末将刚刚得到传报,说是胡阳已遣一军杀奔武安,此情确切了么?”

赵胜点头道:“已经确切了,胡阳攻破阳邑以后随即分兵两万向东直插武安,另有后续人马尚不知多少。武安是邯郸西门,胡杨这样做看似急袭邯郸,其实还是扰兵之计,阻止大赵救援阙于。不过武安若失,虽然两万人马难以形成对邯郸的攻势,却可以与阙于成犄角牵制我军行动。这是可攻可守的安排。胡阳深得司马错亲传,用计用到明面上,绝不是那么好对付的人物,赵奢他这样做……”

“武安万万不能有失。”

牛翦是赵奢的举荐者,而且又不清楚他那里的具体情况,实在不好说什么,只得微微摇了摇头,转移了话题道,

“末将看不如这样。廉颇在燕国那十五万人不能动,就算动也来不及。周绍在晋阳的人马也万万不能后撤,否则攻我大赵的就不只是胡阳这么点儿人了。云中人马又离得远,还得防止义渠不助大赵反而趁火打劫,虽然能动一部分,但一时半会儿赶不回来。我军兵力紧促,要保住武安暂时也只能靠手里现有的这几万人马。虽是困难了些,不过若是末将亲自去坐镇,应当还是能守住的,就看赵奢怎么做了。”

赵胜笑吟吟的摆了摆手道:“不,大将军还是坐镇邯郸,武安那边我去。本来我昨日便想动身的,不过大将军没回来终究还是不放心。”

“啊?这……相邦还得三思啊。”

牛翦登时一惊,急忙劝阻道,

“现在不比以前了,你……嗐,相邦您要想清楚,旬月过后您便要践位,这可是国之主啊,万万出不得岔子。”

赵胜不以为意的笑了笑道:“践位之事大将军难道以为那么轻松?这次胡阳出兵临时加的名号是什么大将军又不是不知道,是在说我‘侵人社稷又迫君让位’,秦国人敢这么挑事,那是因为大赵国中依然有人不服,廉颇在燕国那里压力也很大,韩魏与我结盟更是不敢公开,而义渠也只有看见大赵此战完胜才会坚心于盟。所有人都在看我怎么做,这时候我能退么?

更何况这般情况下只有我针锋相对的去武安,那里的军心才能高涨,才有希望大挫秦军攻势,而不仅仅是保住武安。也只有武安能得一大胜才能让守燕、抗秦、防楚的各处人马斗志大涨,与大将军去是不同的。大将军只管放心就是,不过就是两万秦军罢了,能有多凶险。再说就算凶险,咱们跟匈奴人打的时候情况怎么样?我都跟他们对上面了,还不是没事。大将军要相信我,也要相信赵奢,恐怕没等我到武安,赵奢就已经大捷了也说不准。”

“嗨呀,这……”

牛翦脸上一黑,啪的一拍膝盖就把脑袋扭到一边不吭声了。他还能再说什么,现在的战局之下赵国最大的脓疮被挤破了,可以说是人心最为浮动的时候,要不然一向行事果断的赵胜也不会一个劲儿的往后拖,完全是一副不想解决问题的架势。这都是被逼无奈啊。

现在赵胜已经被挤到了只能摊牌的地步,为了稳住阵脚确实也只能以身作则鼓动军心。军心这东西很是玄妙,为将者都清楚却又说不清道不明,赵胜出面和牛翦出面肯定不一样,可牛翦怎么能放心让赵胜去呢?再一想他忽然又想起了赵武灵王当年继位的事,登时更是一阵无奈,暗自想道:他们爷俩怎么都是一样的苦命呢,别人都能安安稳稳的继位当君王,怎么他们就得不到这般的消停……

赵胜仿佛看见了牛翦在想什么,呵呵一笑满不在乎的说道:“大将军是怕我没有当君王的命吧?人命在天,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要是没有的话,我就算躲在邯郸不也是一样么?先王当年南征北战的时候从来没考虑过这些不也没事么,我赵胜怕什么?大不了也就是一死呗,人死鸟朝天,不死万万年……”

“疯了你,别胡说!”

牛翦着着实实被赵胜这番洒脱惊到了,下意识的坐直身便要扬巴掌,但在一瞬间过后他又猛然想起面前的人是谁,于是只得怏怏的放下了手,正被赵胜气得不停喘粗气呢,就看见大司马赵禹攥着份帛书急匆匆的奔进了厅来。

赵禹满脸都是急迫,看见黑着脸不住翻眼皮瞅他的牛翦,登时来了个急刹车,被惹急了似的高声叫道:

“赵奢他娘的反了这是!相邦、大将军,你们看看他这回函算什么狗屁玩意!这都什么时候了,还充那深藏不露的样子,什么东西!”

“怎么回事?”

赵胜还没从将老牛翦惹恼了的快意中回过神来,不由得一诧,刚刚问了一句,赵禹便将那幅帛书铺在了他的几上,与此同时牛翦也慌忙起身凑了过来,上上下下的看了两眼,脸上顿时又黑了几分,狠狠的一咬牙,低声劝道:

“相邦,末将看您还是留在邯郸,武安那里末将去。”

赵胜此时两只眼珠都已经被帛书上短短的几行字挂住了,半晌都没有吭声,许久过后缓缓的抬起头来,脸上不由的闪过一丝笑意,轻轻的在帛书上拍了两下道:

“看样子我不去武安都不行了。”

“相邦!”

牛翦和赵禹同声惊呼了出来,然而赵胜却微微的摆了摆手,笑呵呵的对赵禹说道:

“大司马即刻给赵奢回信,就说我已经明白他的意思了。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若是给他过多牵绊反而会缚住他的手脚,该赢的都赢不了了。从即日起朝中不许再议阙于军事,随赵奢怎么做。另外他所需用的也要绝对满足,不可有丝毫克扣。我去武安以后,朝中军务由大将军坐镇运筹,相关诸司不得违命。告诉赵奢,侧翼有我撑着,武安无忧,让他沉住气不要受他事干扰。”

“嘿……诺!”

刚刚才坐在几前的赵禹黑着脸重重的捶了下膝盖,无奈之下只得暗自兴叹,心里想道:这哥儿俩真算得上臭味相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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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函再次传到赵奢那里时,他和他的五万大军已经在涉邑屯扎了整整十天,而牛翦再次拨给他的三万人马也被他用来当了两天多的筑城工匠。而在他的对面,胡阳的六万先头部队迅速突破阳邑防线,距离阙于只剩下了短短一天的路程,突袭武安的两万人马也跨过漳水,只需三日急行军即可抵达武安,就在他们身后的秦韩边境线上,上十万的后备秦军已经做好了胡阳部顺利占领阙于后随时跟进的准备。传信的快马远比成编制的急行军要快得多,于是得到了消息的涉邑军中顿时大哗。

面对群情激愤的众将士,许历诸将终于沉不住气了,十多个人齐刷刷的聚集到了赵奢营帐之外,一阵纷乱的请见过后,赵奢方才紧紧地捏着一幅字绢低头从帐中钻了出来,不等众将说出什么有实质意义的话,立刻将那幅字绢高高的举了起来,高声喝道:

“相邦有令,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本将拥军而行,杀伐禁止皆出于我,你们不遵将令速去筑城,到底要做什么!”

“将军!”

赵奢连话都不让说了,许历他们怎么甘心,谁想刚叫出一声“将军”,铁青着脸的赵奢立刻怒喝道:

“将令绝不可轻移,敢言出兵阙于者斩!”

“好好好好,将军。”

记室刘昧在一帮子武夫里头算得上大文豪了,眼看着局面越来越僵,急忙打着圆场道,

“末将等不敢违抗将令,绝不会触犯将军。可将军您也得想想呀,军情紧急,相邦都已经亲自上阵了,你我难道……”

“刘昧!”

赵奢没等刘昧说完便打断了他的话头,怒然问道,

“你这般可算妄议进军阙于?”

“我……”

刘昧猛地一愕,还没反应过来,赵奢便已猛地向身后招了一下手,咬着牙怒道,

“本将有明令,敢言进军阙于者斩。记室刘昧妄议军情,虽未曾明言进军阙于,亦为有罪,酌情减其一等,罚杖二十!来啊,将刘昧拿下行杖!”

“诺!”

将军亲卫是只听将令的,不论对错,闻言之下立刻有几名军士高声应诺,不容分说就把刘昧按倒在地,噼噼啪啪的打起了板子。

赵奢的这般决然顿时惊住了众将,就在大家目瞪口呆的当口,赵奢已经踩着刘昧的惨叫声黑着脸来回踱起了步,还没走出几步紧接着一停身,抬手向众将一扬手中帛书,厉声喝道:

“相邦明喻说的清清楚楚,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自即日起即便朝堂亦不许妄议阙于之事,你们莫非便敢抗命么?如何打本将自有主意,不需你们胡乱议论。刘昧半犯军令当责,若是再有人如此,便与妄议进军阙于同罪!都给本将规规矩矩的做事去……滚!”

局面已经彻底僵住了,众将默然的注视着赵奢,直到他高喝出一声“滚”,这才默然的转身离开。赵奢紧紧地咬着牙注视着远去的众将,半晌都没有吭声,这时候刘昧已经挨完了杖刑,屁股上就像开了大片花似的鲜红一片,趴在地上吭吭哧哧的动也不能动,赵奢铁青着脸斜了刘昧一眼,咬着牙厉喝一声“扶他回去敷药”便猛地一掀账帘再次钻进了账去。

帐中一片昏暗,赵奢紧紧的闭了闭眼,颓然的坐倒在了地铺上,刚才打在刘昧身上的军杖就像打在他心上一样,让他霍霍的疼。他知道将士们如今已经情绪高涨,更知道气可鼓不可泄的道理,但是他有他的章法,也必须按照自己的章法去做,却又不能跟任何人说。

赵奢再次展开了那份公函,当那些在昏暗中颇有些难辨的字映入眼帘时,他不由颓然的长叹了口气,一把将公函捂在了心口。其实他已经没必要再看了,那上头的每一个字都已经刻在了他的心里。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这句话从主政者嘴里说出来,而且还是在军情如火的形势之下说的,已经是对带军在外的将领最大的信任。

赵奢与赵胜已经共事了这么久,他相信赵胜必然会做出这样的选择。但是当赵胜真的这样选择了之后,赵奢身上的压力却更大了,因为这份信任固然是赵胜对他的信心,但何尝不是另一种形式的催促呢。他赵奢现在所肩负的已经不仅仅是一场战争的胜负,更是赵胜为君以后的大赵兴衰之关键所在。这副压力在赵奢看来比原先未知二赵相争结局时还要大,以至于他都有些不敢确信自己能不能撑到自己计划中的那一天了。

“阙于,阙于……胜败关键都在你了。雷将军,如今我能给你的也只有一封信函。我知道你在阙于压力很大,但阙于不是大陵和阳邑,不能再失了。当年在云中你我早已深知,我知道你的守城之能可冠全军,你说什么也要给我拖住啊。只有你拖住,小弟这里才能运筹出一击而胜,让秦人数年十数年不敢进犯的局面,才能给乐将军和廉将军他们缓解压力,让我大赵转危为安。也只有你拖住,秦军才不敢增兵,亲赴武安鼓舞士气的君王才能无忧。拖住,能拖住么……”

拖住,赵奢相信能拖住,他也必须强迫自己相信能拖住,因为这一战并不仅仅是为了打败胡阳,更重要的乃是大挫秦军士气,让他们在很长时间内不敢进犯,使大赵的新君王能够有足够的时间稳固朝政,兴复先王大业。否则的话即便能胜,今后也只会让大赵陷入永无休止的内忧外患之中。他没有任何选择,只能这样做。

赵奢没有选择,赵胜同样没有选择,就在赵奢手里那封信函从邯郸发出来的当天,赵胜也带着一万多人马火速奔赴了武安。这一万多人马堪称可怜,却又是在云中援军短时间内无法赶到的情况下,赵国能在邯郸郡内动用的唯一一点机动部队,他们这一万多人再加上驻守武安的一万多人将成为缓解赵奢侧翼压力的唯一力量,他们将要面对的是旗鼓相当的两万多秦国精锐。

这一场仗规模实在是太小了,只能算整个秦赵大战中一个小小的环节,所以即便有一个未来的君王亲自参与其中,后世严谨的史学家们也没有给它什么浓墨重彩,只是在某本史书的某个犄角旮旯里记载了这样一句话——“是日,帝幸武安,满城皆振。”这句话实在是太简短干涩了,甚至连去做什么,结果如何都没有写,唯一能引起人们注意的只有最后那个字是“振”,而不是“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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