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振安倚靠在走廊的廊柱上,双手插在裤兜里,微眯着眼睛。头顶上的天空就像块湛蓝色的草地,几大片洁白的云彩就是悠闲散步的羊群,太阳躺在一旁,晒着什么呢?想必怡然惬意极了。这是个难得的清朗好天气,全世界都在一片耀眼的光亮中,连不远处薄薄的白霜都泛着漂亮的光泽,旗杆上随风飘扬的国旗看起来格外鲜艳,充满活力。气温依然处在零度以下。张振安一边跺脚,一边参与班上几个男生的谈话。众人交流刚刚考完的语文试卷,其中有几个让人印象深刻的题目,经过一番争论,最终形成了统一的意见。有人欢喜洋洋得意,有人拍腿嗟叹抱怨。许梅手里提着簸箕与扫帚,从对答案的男生们身旁经过,狠狠地瞪了众人一眼,众人立刻停止了交谈,稍稍散开。许梅回到自己的教室,很快又走了出来,手里多了一只橘黄色的手提袋,涨鼓鼓地装着东西。她来到四班的教室门口,向里张望了几眼,然后转向张振安。
“李素嫣人呢?”她问。
张振安畏畏缩缩地急走了几步,来到窗户前,事先已经知道同桌不在,却还是透过窗户向教室里装模作样看了一圈。
“她不在,应该上厕所去了。”张振安说。
许梅稍一沉吟,伸手把袋子递了过来。
“呐,你们的兔子!”
这是一个制作考究的帆布口袋,口是开着。张振安接过袋子,伸着脑袋向袋口里张望,里面装着的应该是昨天捉到的那只兔子,看起来已经死了。
强子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冒了出来,双眼发光。他抱着张振安的胳膊,伸着脑袋看了看,宣布说这兔子是他逮住的。周围的男生都围上来看,啧啧不已。
许梅退了一步,看着张振安说这兔子基本不吃也不喝,她早上起床就是这样了。许梅说完刚准备离开,看到李素嫣跟班上几个女生一边说话一起走近,她招了招手,李素嫣也注意到了。
强子一把从张振安的手里夺过袋子,夹到自己的腋窝下,冲回教室。
“这是我兔子!”他边跑边说。
强子爸爸是个个头矮小,身体壮实的中年人,平时不苟言笑,对待儿子非常严格,可以说是凶暴,揍起儿子来放佛不是亲生的。张振安有这样的体会,是因为他碰到过一次强子挨揍的场景。那次强子爸爸一边骂一边不停地用皮带抽打尖叫连连的儿子,他面目狰狞,见到张振安站在门口,狠狠地加抽一皮带后,才气呼呼地进屋。强子事后大大咧咧地说你看到的都是小儿科,他爸爸的皮带都抽断过好几根了,张振安觉得此言非虚。事实上强子爸爸每次见到张振安时,总会咧开嘴笑,嘘寒问暖个不停。除了那次无意中的遭遇,强子爸爸从来没有在张振安面前表现得过于失态,即使批评教育儿子,也是不痛不痒说两句。放佛挖掘到了弥天真相,张振安从此每次见到这个看起来和善的男人,总会感到阵阵发怵,极不自在。还好,这个男人经常在外,不常在家。张振安跟着强子来到家门口的时候,一看就看到强子爸爸正在院前的草堆旁起草。张振安心头一紧,强子跑了上去,一把抱住了爸爸的胳膊。强子爸爸穿着崭新的黑色皮夹克,下身是笔挺的西裤。他还打着领带,看起来非常时髦,像个城里人。见了张振安,立刻露出了雪白的牙齿,热情地邀请张振安中午在家吃饭。
张振安估算自己差不多已有半年的时间没见到他了,见对方如此态度,觉得自己应该叫一声叔叔,张了张嘴没发出声来,只是垂着脑袋笑了笑,心里嘀咕说我本来就是来吃饭的。强子爸爸在外做生意,每次回家,总会给强子稍带一些新奇的玩具。这次也不例外,他带回来了一台崭新的掌上游戏机。前庄的一个小男孩去年就有了一台,他爸爸是村上的兽医,家里还开了个小商店,很是有钱。那小孩从不准别人随便碰他的宝贝,强子曾经因为游戏机还跟那小孩吵闹过。曾经的不愉快成为了过眼云烟,强子的游戏机看起来更加时尚漂亮。黑白屏幕里的奇幻世界拥有着无穷的魔力,不停降落着的格子放佛可以将人的灵魂摄吸进无边的漩涡,让人不能自拔。张振安和强子吵闹着,眼睛一刻也不能离开电子屏幕,如中了魔障一般,只在吃饭的时候才在命令下稍微消停片刻。大桌上摆放了一大碗冒着香气的红烧肉,还有几个炒菜,看起来非常丰盛可口。张振安已经忘了他是来吃兔子肉的,狼吞虎咽般吃完饭,便又跟强子挤到了一起。两个人本着公平公正的原则,谁游戏失败便轮换他人,一次也没有含糊。庄上几个小孩滚着铁环从门口进过,丢弃了玩具,纷纷围了上来,唧唧喳喳个不停,讨论此游戏机跟前庄的那款的好坏优劣,看起来后者一无是处。强子没有被恭维冲昏了脑袋,对于任何想观摩把玩的要求要么不听要么严词拒绝:“我这个可是新的!弄坏了你们这些小孩赔得起?”
老刘头什么时候进门的,没有人知道。强子妈妈尖细的声音招呼他,众人才注意到他站在身后,背着双手,探头探脑。强子见了,连忙将游戏机藏到背后。小孩们挤到强子的后背流连不已,主人扬眉作色了几次,他们才极不情愿地嘟囔着离开。老刘头对强子爸爸说他是顺道来看看的,张振安这时才知道老刘头有个亲戚就住在庄上,中午是在亲戚家吃的饭。老刘头跟强子爸爸每个人点起一根烟,坐在院心的阳光下攀谈起来。张振安跟强子倚靠在院门口墙壁上,偷偷张望了一会,无聊起来。围墙上垂着的冰疙瘩正在滴水,而自己像是水帘洞下的孙猴子,张振安不由得淫想起来。脚下的土地黏黏的,他甩了甩脚,效果并不理想,干脆又跺了两脚,鞋底沾了足够多的泥巴,用力地将脚甩出去,鞋底的泥巴飞得好远。放佛暗器被甩出了水帘洞,张振安呵呵笑了两声。强子见此,跟着学起来。两人于是比赛谁甩得更远。张振安因用力过猛,不小心将本来就偏大的鞋子跟着泥巴一起甩飞了。他的朋友见了,狠狠地甩了好几下,也将鞋子甩飞了。两个人嘻嘻哈哈笑个不停。玩了一会,强子爸爸在院里呼唤儿子。他文绉绉地训斥儿子几句,儿子也垂着脑袋像只温顺的小猫。老刘头说小孩要多鼓励少责罚。强子爸爸说小孩子不打不行,刘老师你随便教育他,接着他将话题转到算术的重要性上来,强子妈妈一旁插话补充说小孩至少要混个初中毕业,请老刘头多用心管管。老刘头总结说强子虽然有点调皮,本性还是不错的,接着又表扬了张振安几句,称两个小孩都不错。老刘头最后用颇为严厉的语气对两个学生说考试期间不要分心,游戏机什么的,考完试再玩。
强子一家人送老刘头出门,张振安看了看条桌上座钟的时间,觉得此时也可以出发上学了。他想到了什么,在锅屋寻找起来,在墙角的一张矮桌上发现了依然装着死兔子的帆布袋子。他连忙把死兔子倒了出来,将袋子抖了抖,折叠好,揣进自己的口袋。
教师宿舍区最后一排瓦房后面有一块一亩左右的荒地。这块荒地本是个池塘,年久失浚,变成了无人问津的浅洼荒地。荒地紧贴着围墙,传言总有一些不详的生物出没,因此鲜有人迹,长满了大半人高的野草。张振安跟七个同伴被命令清理这些野草。这个差事是额外找来的。考完了期末考试,校方按惯例组织学生进行一次大扫除。八人本来分配的卫生区工作量并不大,众人齐心协力,风卷残云一般,很快便完成了任务。这并不是说明八个人工作热情高,态度诚恳,而且因为强子的游戏机。众人在教室里围着游戏机,被巡视的老刘头逮了正着。寒假已经来临,众人心里都有些放松,觉得就算被发现也事无大碍。老刘头批评八人打扫卫生区的工作像狗刨一样,还将清理出来的杂物直接扫给了旁边一个女生们的卫生区,他没收了游戏机不算,还把所有人都带到教师办公室。更不巧的是,周老虎也在办公室。周老虎大大雷霆,他训斥八人是闲得厉害,接着便安排了这个工作。
荒地里看起来只是长了些野草,众人干起活来来才发现工作环境要糟糕得多。荒地里到处残留着粗壮尖利的芦苇根,有的芦苇根隐藏在潮湿腐烂的枯叶烂草下面,稍不留意,人就要会戳到,垫崴了脚。荒地里还到处杂陈着塑料、破碎的碗块、完整或者破碎的瓶子、未知动物的粪便和不明形状名称的物体。空气中弥漫着潮湿腐臭的怪味,让人忍不住心生厌恶,不敢下脚。茂密的草丛里似乎隐藏着某些未知的危险,有人先提出这里可能有蛇,立刻又有人说这里曾有狐狸出没。众人联想到了一些骇人的校园传说,你一句我一句,一惊一乍,磨磨蹭蹭了好一会。有人想罢工,有人提议一些不靠谱的偷懒点子,黄胖子说不干的话,天黑了还要干,众人一听都泄了气,只有硬着头皮看起活来。八个人分成了两组,从东南两个方向齐头并进。正式干起活来,众人都渐渐没有了之前的顾忌,每个人都甩开膀子,争前恐后般甩动割草刀。八人割了好一会,工作才完成了一小半,而别的卫生区似乎已经全都完成了任务。隔壁负责教师生活区的一个小队干完了工作,有几个男生像看耍猴一般,冲着荒地指指点点,嘻嘻哈哈说个不停。强子跟一个同伴提着刀靠上去,那几个人才悻悻离去。众人于是停下来休息片刻。男生们围坐在割下来的枯草堆上,诅咒谩骂了周老虎一番,一个男生从口袋里掏出一包香烟,每个人扔了一根。会抽的、不会抽的都点着了,强子接着从怀里摸出了一包好烟,也散发了一圈。有一个同伴上厕所归来,气喘吁吁地说你们快来看看,周老虎正在玩游戏机呢。
周老虎的宿舍在荒地南面不远处,是一排砖瓦房校舍最东头的一间。男生们贴着墙蹑过去,一个个伸出脑袋向周老虎的宿舍方向瞅,周老虎果然正坐在宿舍门口的阳光下把玩游戏机。群情激愤,众人又诅咒了周老虎一番。有人提议去找周老虎理论,有人说你去啊,那人不吱声了。八人如热锅上的蚂蚁,进也不是,退也不甘心。四个男生如叠罗汉般正伸着脑袋窥探,黄胖子眼尖,一眼看到了教师宿舍区的院门有人走进来。他作势想站起来,慌忙间忘了身上还压着两个人。众人所在的地面刚好有个坡度,再加上化冻的土地湿滑得很,他稍一用力,就向坡下滑过去,手忙脚乱间,一把将身下强子的裤子扒了下来,露出了白花花的屁股。进门的是个二班的女生,又瘦又高,名字叫赵茵茵,也是个尖子生。她羞得满脸通红,垂着脑袋,沿着教师宿舍区的小路,小跑着过去了,没再看跌成一团的男生们。强子提起裤子,指着黄胖子破口大骂,黄胖子觉得很委屈,也没还嘴。强子得势不饶人,说有女的来你就脱我裤子是什么意思,你是不是看到我今天穿了松紧带。黄胖子只是笑,有人帮忙说因为你长得好看。强子说我觉得你长得更好看,上前要扒那人的裤子。那人早有准备,两个人扭成了一团。众人都乐得不行,又嬉闹了一会,黄胖子首先发现了异常:正有一股灰色的浓烟透过教师宿舍青灰色的房顶,从荒地的方向窜上来。众人一看不对,连忙往回跑,见了情形都傻了眼:火已经烧着了几个枯草堆,正顺着从围墙外吹进来杂乱的风到处蔓延。见到火起,张振安的第一反应是兴奋。到处放火一直是他和小伙伴们喜欢的娱乐项目。先将火点起来,火势足够大了,再欺身上前,像个英雄般冲入火堆灭火,这样的感觉很刺激。乡间田埂和大大小小的水渠两边每年入秋后都会布满各种枯草,那是勇士们施展拳脚的舞台。不过这刺激的游戏活动是被大人们禁止的,尤其当有可能殃及庄稼的时候,他们往往表现得凶恶和不顾体面,张振安们曾经数次因为放火被气急败坏的大人们追赶,虽然被抓是几乎不可能,被告状是铁板钉钉的事情,因此张振安也挨过两三次板子。虽然如此,张振安和他的小伙伴们放火的热情丝毫没有减弱,也正是因为不受支持,他们反而更加热衷这项活动。每年秋冬季,田野里到处都是一块又一块的黑斑,以前火焰常常误及庄稼和树木,当然张振安们并不愿意看到如此,所以他们后来往往表现得小心翼翼,很大程度上减少了损失的发生。张振安感觉自己全身的热血都在涌动,第一个冲了上去。男生们叫喊着灭火。有人用脚踩,有人找来了树枝,有人直接脱下了棉袄作为工具。不过很快众人就发现火势无法控制了,其中最大的火团乘着风势烧着了还未刈割的荒草,大火带着滚滚的、让人不敢逼近的热浪向教师宿舍的方向蔓延过去。众人都傻了眼,张振安感到了害怕,他知道这下玩大了。
大火是在周老虎的指挥下扑灭的,大概有三十个师生参与了灭火。不过似乎也谈不上是人扑灭了火,因为荒地里的野草基本全被烧光了。幸运的是,大火只是烧黑了荒地南面的几颗洋槐树的根部和围墙的一小部分,教室宿舍并没有遭受牵连。
教学区最后一排靠东紧贴着围墙是一排较新的砖瓦房,内有校长办公室、教导主任办公室、初三教师办公室和一个物理实验室。校长办公室位置在最西边,张振安等八个人被周老虎带到了这里。校长办公室是非常气派的,进门就能看到刷得雪白的墙上张贴着国家领袖和外国思想家的肖像,另一侧则有大幅的世界地图和中国地图两张,一张宽大的红木办公桌放置在房间正中间稍微靠内,桌子里面贴墙便是一组高大、一直延伸到墙角的文件柜,桌子后面是一张可以转动的黑色皮椅子,椅子上坐着不怒含威的汪校长。靠近门的位置有一条长长的红木椅子,上面坐着周老虎和老刘头。长椅旁边还有个小茶几,茶几靠内和校长的办公桌旁都安放着盆栽,种着不知名的植物。地面装铺着有漂亮花纹的瓷砖,犯了错误的学生们都贴墙站着,垂着脑袋,四周的地面被踩得脏兮兮的。开始的气氛还算正常,汪校长询问了一些基本情况,周老虎说事情是他安排的,他强调他是安排人去割草而不是烧草,他接着掏出了游戏机放到身旁的茶几上。校长问放火是谁的注意,火是谁点的。没有人回答校长的问题。被一个一个轮流问,每个人都回答不知道。周老虎说肯定是某些嬉皮捣蛋学生捣鬼的鬼。校长就让众人都出去,一个接一个进门接受讯问。只问了第一个人,那人就交代了。老师们搜了学生们的身,在两个学生身上搜到香烟三包,打火机一只和火柴一盒。周老虎大声呵斥藏烟的学生如“一泡鸡屎坏糖浆”,责骂强子尤其厉害。他一边骂,一边拿着强子的游戏机在桌子上敲打。意外就在这个时候发生了。强子突然冲上去,把周老虎的胳膊抱住了,想去抢夺游戏机,哭着嗓子喊“游戏机你也玩了”。老师们都变了脸色,学生们吓得没人敢动。老刘头把强子拉开了,然后在他的屁股上踢了一脚。强子一屁股坐在地上,哇哇大哭。周老虎脸色非常难看,重复说这学生不得了。学生们受到了感染,几个人在抹眼睛。张振安抽泣着,眼泪忍不住哗哗地流淌。校长命令除了强子之外的学生先回教室,等候处理。
回教室的路上,众人讨论发生的事情,气氛沉闷。有人说每个人最少也要被严重警告,可能要留案底。也有人说事情没那么严重,主要看老师们怎么处理。众人都觉得对强子的处罚可能要严重得多,留校察看都有可能。众说纷纭,莫可一是。众人又争论了几句火灾的问题,几个人相互指责抱怨,每个人都不承认是自己的烟头导致了起火。张振安心情糟糕透了,回到自己的桌位就爬在桌上不动。寒假作业还没发,班上的学生都在。他脑袋昏沉沉的,身体放佛虚脱一般。同桌李素嫣想跟他说话,没得到搭理;她又想伸手去拿他脚下被烧残了的割草刀。张振安看到了,哼了一声,用脚踩着刀柄。过了一会,张振安好受了一些.他留意到自己的桌面上多了两张期末考试的试卷,便起身大概翻看了一下,分数基本还算让人满意,无谓的错误点很少。又过了一会,老刘头带着强子回来了。强子看起来萎靡不振,游戏机也不在手上。老刘头分发完了寒假作业,放走了所有无关的学生,才询问事故的细节。最后,他宣布了校方的处理意见,让每个学生的家长明天到学校来,他说可能要面临罚款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