郾城的天气还是这样，月月雨水天占去大半。每到这种天气，苏湮就懒怠的不远多动。这日子木医馆没有什么顾客上门，虽然香料救人已有先例，但是和传统汤药比起来还是缺乏说服力。所以医馆开了数日，上门问诊的少之又少。
“少爷，我应该把你医佛公子的名号宣扬出去，那我就不愁没人上门了。”苏湮考量地看着桌边的男人，眼神似乎给货物估价的掮客。习惯了苏湮天天没正行的样子，放下手中的橡木拍拍手上的木屑，抬头微笑着看着苏湮：“自来了郾城就没好好出去看过吧，趁着你的日子尚闲，出去转转如何？”苏湮挑挑眉，想了片刻，这雨天人都不会出行，倒是少些麻烦。于是叫了凝碧拿来伞，和他并肩走了出去。
醉眠楼是郾城数一数二的酒楼，因为雨水的缘故，客人不多，连店小二都懒懒的，打量着天气和来往行人。突然传来的上楼脚步声唤醒了小二的神儿，忙跑在楼梯口迎着客人。
走在前面的是一个姑娘，黑发如墨散着，有点稀疏，没有任何饰物，从上方看去额头雪白如瓷，一身乳白的长衫宽大的套在身上，有些松垮却也不觉的不合身。唯一不协调的，是她跛着的脚，一高一低的走着楼梯，很认真，像是完成一项任务。姑娘身后是一个藏青色罩衫的公子，衣服朴素，但是却不见被人挡路的不耐，反倒走的十分轻缓。男子面色净白，一双眼睛长得温润如泉，嘴角微微软着，鼻梁在阳光下打出坚挺的侧影。他伸手微微托着女子的手肘，那手修长，与女子素白衣袖的近乎溶于一起。纵使小二阅人不在少数，看见这奇怪的二人也是暗自惊奇，不过很快就回来神，领着二人入了座。
“少爷，我后悔出来了，一路上没少被当动物看”苏湮不满地看向兀自观雨的男人抱怨：“也不怪他们，跛脚女人和俊秀公子的搭配，真是怪异。”
看到女子揉着脚踝蹙眉，不禁软了神色，“你又何必在意那些。”倒了杯热茶给她暖手继续说：“若是当时救治及时，你的脚”
“打住打住，拿一条腿赊了一条命。很好了。”
回想救苏湮的场景，还是会感觉血液都被凝固。那是怎样的惨烈啊。那年大越武烈帝萧韫驾崩，皇子们争相夺权，苍茫山一战，三皇子萧澈与胞兄萧弈兵力悬殊，无奈萧澈退守澜江一岸，两方僵持不下。那时恰逢他进苍茫山寻找紫貂配药，无奈为战事阻于山底，只能暂避。寻貂未果，却捡到了奄奄一息的苏湮。
见惯伤患的他还是被震惊了，他不知道这个少女得罪了什么人会遭到这样的对待。她全身的关节都被劲弩射穿，背部的刀痕从肩膀到腰际，因为是从高处坠落，面部的骨头也都碎了。他第一次不敢用手触碰伤患，他甚至想放弃这个女孩，因为他不确定是否还能救回她。当他还在犹豫的时候，听到了女孩嘴里发出呜咽。山谷里的空静让女孩的声音虽然微弱但还是清晰“子安，好痛”。生生止住了离开的脚步，走到女孩身边将药粉洒在她身上，用枯木固定住破损的残躯。佛医公子没想过能不能挽回她的生命，直觉的认为她不该被弃之荒野，即使死了也该有座坟冢。也许遇到他是她命不该绝，救好了这个孩子，自己的医术也算有交代了。于是他带走了苏湮。
这一走就是八年。治疗的过程连他都质疑自己救人的决定是否正确，他时常不敢面对那个女孩。弩箭下的贯穿伤比寻常的箭伤更具有破坏力，为了不留残疾，只能剖开肌肉挖出碎骨，让关节部位重长。脸部的碎骨取出后用催生的药粉刺激骨头长合，然后新长的骨头撑开脸部的皮肤，这些痛都是常人无法忍受的。面部受伤致使她不能说话，只能发出像兽类的呜咽，一遍遍地用手指抠着床框直到晕过去。然而大多时候，她都只是睁着双眼看向药水浸泡的自己。
他记得她能开口后说的第一句话。“还真像个怪物呢”眼睛笑得眯成了月牙状，眼神戏谑而没有温度。
一年后苏湮就下床活动了，但是因为右脚的伤太过严重，所以纵使用尽所有的手段也不能恢复完好。脸上的伤痕也已经愈合，容貌完全改变让苏湮自己都适应了很久。那一段时间，苏湮是沉默的，最常见坐在镜前发呆。他以为她只是介怀容貌。不料苏湮只是懒懒的笑着说：“我只是怕变了容貌，故人难识罢了，可是我若像原来一样出现，怕是也要吓坏故人。我已是孤魂，就借着这新面孔重生一次吧。这一生就叫苏湮好了，前尘自此尽数湮灭了”
原以为苏湮要很久才能走出过去的阴影，没想到她恢复速度简直可以叫没心没肺。原本对于她就极为好奇的人们没过多久就对这个女人恨的牙痒痒。用侍候丫鬟红央的话说，这个九死一生的女人之所以能活着，大概就应了那么一句话，祸害遗千年。不是今天误闯公子的药房，被试药的活物咬着，就是看书不小心点燃房里帐子还在睡觉。而根据他的观察，苏湮也是个能长寿的命，因为这个女人除了吃喝就是睡觉，并且无处不眠。有一次厨房的赵大娘就把她从柴火堆里扒拉出来。
世上凡是不爱动的都活得久，你看那池里的王八河里的鳖，公子若华这样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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