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媛温温柔柔地揉了一会儿,果然竹意就稍微好些,至少不像先前那般总要吐了。
她松了口气,再看向青年道:“果然好些了,多谢这位先生。”
也有晕船征兆的青年人正在给自己揉着穴位,闻言忙拱手一本正经地道:“不敢称先生的,区区不过是个秀才,学弟多礼了。”
如今她们坐的这船,是一个稍微大些、有个棚子可遮雨的小舟,船上的几个船客都是普通百姓,比之这江上那些有钱人的大客船,自然不可同日而语。
本来因着大家都不认识,贸然塞在这略显逼仄的空间中,竹意又严重晕船而一路吐过来,未免尴尬,但因着青年此刻有些迂腐但善意的说话声,这尴尬弱了许多。
船家是个五十多岁的老汉,带着个三十出头的妇人,常年风吹日晒的,二人肤色偏黑,但看起来都是很老实憨厚的人。
摇船的老汉不爱说话,妇人稍微健谈些,见薛媛和竹意虽然穿得普通,但长相不俗,尤其是薛媛,长得比戏里说的都好看,便觉得不是平常人,所以一路都小心照应。又见竹意如此不习惯坐船,她时常安慰一二,如今听青年也开腔说了话,便憨笑着,又递了一杯水过去,操着一口不甚流利、夹杂着方言的官话道:
“看着几位秀才少爷,都是第一次坐船吧?”
薛媛接过水,道了声谢,喂竹意稍微喝下些,口中说道:“我还未进学呢,只是个游学的童生,不是秀才。我和哥哥是从北面连山口来的,今次都是第一次坐船。让船家见笑了。”
说着话,将水杯递了回去。
妇人忙接了,边给其他人倒水,边奉承道:“看小少爷这么小就能从北面过来,显然很厉害,一定很快就能考上秀才的,像我这辈子都没见过北面是什么样子的。”
“北面没有这么大的河,但是有大漠,有时候站在城上望过去,都是一片黄色的,隐隐约约还能看见那匈国的边城。”
既然无事,竹意又好了些,所以薛媛索性闲谈起了北地风光人文。她本就爱说话,此时侃侃而谈,说得船上众人只觉亲临北地一样。
那个青年听到后来,着意打量了她一番,感慨道:“如贤弟这般,才真叫游学了,不似我,只会读死书罢了。”
薛媛看了他一眼,笑道:“兄长说笑了,世间能有一方书桌安静读书,也是幸事。”
青年不知道这句话于薛媛而言藏了多少血泪,以为她不过是客套,笑笑便不说话。
而那妇人与船上其他的人,不过是附近字都不识的乡民,所以见了读书人都要崇拜几分,自然也爱听他们说话。
说了这半天北地风光,船已过江心,眼看着就要靠岸了,薛媛才问道:
“同船家大嫂打听个事情,这野风渡过去了,离着石桥镇还有多远?”
妇人忙应声,“不远的,往前百里就是了,咱们这儿来来往往的读书人,都是去拜会王老爷家的,小少爷也是吧?”
薛媛点点头:“是,既然游历到了帝师祖居之处,自当去拜会。”
妇人指着前面石桥镇的西南方向道:“小少爷往那边去,过了三孔桥再往西进了枕水巷,最大的那个三进宅子便是王家了。如今他们家四公子在,小公子可以见见他。”
“王家四公子?”薛媛眉毛轻挑,做出副很有兴趣的样子,“他家人口多,听说老爷、少爷们多在京中或任上,却不知如今在家的是哪位四公子?”
妇人笑应:“是他们家四房的四公子,自京中回来打理族中事务,有个三四年了,四公子为人侠义,十里八乡的,谁家有些事情,都会托他帮忙。”
“哦,原来是大理寺卿家的四公子,”薛媛恍然,“若是有幸一见就好了,多谢大嫂告知。”
妇人常年在这江上摆渡,去年的时候也听人提过“王家四房老爷新任了大理寺卿”之类的话,知道是帝京中很大的官,管什么监狱的,却说不十分清楚,如今听见薛媛如此轻松地说出来,更觉得她肯定不一般。
不过薛媛那一番话,其实只是为了确定一件事情:就是那妇人口中的四房四公子如今确实在兴仁庄。
至于王家是什么地方,王四公子又是什么人,她只怕比这位妇人还清楚。
詹二夫人就叫王九妹,瞿溪王家就是她的娘家。
……
詹家是文臣之首,王家则是帝师之尊,当朝来说,王家已经出过三名帝师了,现在王家二房的大老爷,还是太子少傅。
前世王家的颠覆是与詹家一起的,人人都道是太子之过,但实际上在颠覆之前,这王家就出过一件大事。
千秋宴后,端午之前,石桥镇来了伙贼人,正是从西南入镇,劫掠之后,以一场大火将这王家祖宅烧成瓦砾堆,而那位四房的四公子王幼则是下落不明。
此事自然是朝野震荡,不过因为彼时朝廷事多,所以只问责了当地的官吏,敦促着早日破案。
最后,官府的定案是因为当地新兴了几股悍匪流寇,将当地官员免职流放,也派兵剿过匪,但当王家倾覆后,事儿就草草了结了。
至于王幼的下落,从此再无提起。
在很久之后,王幼再出现的时候,是与乐一起出现的。
那时候这位四公子,眇一目、四肢仅有右臂能小范围的活动、声音嘶哑到从来不肯说话。
不过纵然如此,他已经能撑着残躯,靠着不错的头脑,为乐做着事情。
如今薛媛之所以选择从此走,除了避开追杀之外,还有一个原因,便是想阻止王家大火,以替詹二夫人了结一桩心事。
也想解开心中的疑惑。
前世的很久之后,因着与乐的合作,她曾接触过王幼几次,就隐约怀疑起这场大火的原因。而少言寡语的王幼,唯一一次主动和自己说话,就是在乐等人起事之前的那个晚上。
弥留之际的王幼忽然对着她,哑着嗓子高喊:
“是我……都是因为我……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