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阳南市,人来人往,熙熙攘攘。今日虽是秋市大集的最后一日,然南市之中,往来行人并不见少。作为闻名天下的天下第一商市,在吕不韦变制改革之后,南市并非再是如从前那般一条道路通贯始末,而是成井字状纵横交汇,将邻近的六国商市涵括在内。市中四点交汇路口均立有路标指引,可引导往来行人去往自己想要去的店铺。
韩禁与夏不还默默的跟在华苓华红身后,他们的手中已在不知不觉中多了不少零零碎碎的小玩意。躺在华苓怀中的孩子身上也多了不少东西,头上戴了只虎头帽,嘴里含着山楂棒,手上把玩连环解。说来奇怪,华红方才买下连环解后,四人都曾试着解开,然而即便他们使出浑身解数,绞尽脑汁都不得其法。兴味索然的华红将它塞给孩子后,只见他笑嘻嘻的随即摆弄几下,连环解便被他轻松解开了,当时四人好一阵瞠目结舌,相视无语。
“呀呀呀,这不是师姐吗?小婴,我们又见面啦!”正闲逛间,忽听一阵悦耳清亮的笑声,迎面跑来一个年纪与华苓相仿的韶华少女,面容姣好,身姿婀娜,上来就去逗弄华苓手中的孩子。孩子也不显生,不哭不闹,反而冲她笑笑,将口中吸吮的山楂棒递给向少女。跟在她身后的是一名面目清朗,气宇轩昂的少年,双手提满了大包小包,此时正偷偷在后面瞪着那一根山楂棒,眼中充满了嫉妒神色。
夏不还诧异地问道:“小甘,还有李二少,你们怎么也出来了,不是应该在百草堂吗?”
那少女正是恢复女装后的夏甘,一听夏不还的问话,立时鼓起脸向他抗议道:“师叔啊,你也太狠心了,一直就把我丢在药铺中,自己经常出去游山玩水的,却从来不带我出去玩。这次,我可是从药铺偷偷溜出来的,秋市大集,怎么能错过。师叔啊,你狠心了那么久,所以这次一定要帮我瞒着师父啊!”
“我是没问题,小姐和红儿也会帮你,阿禁也不会说出去的。”夏不还了然的点点头,随后有些担忧地看着她,“只是,今日大哥休假,早上出门前还说要去神农巷看看的。”
“啊!”夏甘原本笑嘻嘻的脸顿时垮了下来。
华红连声哄着:“不怕不怕,既然都已经出来了,今天就一道玩个痛快吧!要是师父回去责备,我与不还替你挡着。”
“还是师姐最好!”夏甘乐滋滋的舔着孩子递给他的山楂棒,巧笑嫣然。
夏不还看看李二手中的大包小包问道:“小甘,你倒是买了不少东西啊!哪来那么多钱?大哥不会给你那么多闲钱的吧!”
“师叔,亏你自个儿开了个药铺,竟然不知道在我的苦心经营下药铺的生意有多好!这些东西,那可都是我辛辛苦苦挣来的。”夏甘皱了皱小巧的鼻子,不满的哼哼道。
夏不还挠头,局促地笑道:“是么。”
李二感觉到自己在遇到这一行人后被夏甘无视了,跳出来问道:“接下来我们去哪?”
夏甘得华苓答应,抱过其怀中的婴孩接口道:“是啊,师姐和小姐想去哪?我们带路。”
“小甘啊,你说不还是不是该去配把长剑?”此次来南市商购,华红心中早有定计,“算起来,师父一门本就是姜齐后裔,如今在秦国也算是士族名人,怎么可以少了佩剑。”
“我只是医士,这佩剑……”夏不还又开始头疼了,正欲出言拒绝,便听得华红截口说道,“一路走来,给你买衣买鞋,你总是说不要。衣衫冠履可以因为你穿不惯而不买,但这佩剑可作防身之用,你平日里进出荒山野岭四处采药,遭遇毒蛇猛兽不在少数,难道就一直用药锄驱逐?”
“这……”夏不还揉了揉眉头,正想说自己一直是带着药锄行迹山河,用剑反而不惯时,却已然被华红捂住嘴巴,推推攘攘的往前走了,于是便要说的话吞咽下去了。
行了片刻,众人来到了某个十字路口,眼见夏甘带着欲往右拐,华红急忙拉住她,指着一旁的路牌问道:“小甘,为何往那边走?那不是卖寻常器具的地方吗?”
夏甘博闻强识,娓娓道来:“南市西北角一块就是卖各类器具,农耕用具,医药用具,水工用具等等一应俱全。大秦民风彪悍,更早以前甚有为争水灌田之事而举族厮杀,于是各类兵器便与农耕用具相邻而置,或者说是兵农为一,存在一铺之中。商鞅变法后,内耗争斗被列为死罪,这才慢慢少了国民私斗之事,兵器与农具也重新分开,分别称为成农具铺与兵器铺。不过,兵器铺与农具铺仍是比邻而立。咸阳最有名的几家剑铺就在那一块儿。”
华红讶异地问道:“曾听白云那小子说:剑,古之圣品也,至尊至贵,人神咸崇。那不仅仅只是用于防身的普通兵器,更是贵族士人身份的象征,怎么会同寻常兵器一道在那些农耕器铺周围卖?”
夏甘莞尔一笑道:“这有什么奇怪的,秦人重农耕战事,朝堂之上无不崇农敬农,不以为卑鄙。山东六国是何状况我是不知,秦国的剑铺就在农具铺左邻,以示农事之尊。”
众人在夏甘的带领下来到一家剑铺前,未及入门便听得里面传出的喧哗吵嚷声:“这剑就是前日在你们这家店里买的,你看看,这是不是你们铺子的剑。瞧,这才不过两日,这剑身上便无故出现许多裂纹!你说,你们该怎么赔偿!”
刚到门外的众人听得面面相觑,不由踟蹰不决。夏甘疑惑自语道:“没道理啊,这家剑铺可是整个咸阳口碑最好的,怎么会有这种情况?”
华红犹疑地向铺内略作张望着,回首问道:“要不我们换一家瞧瞧?”
就在此时,邻旁的农具铺内的老伯探出头来,热心地冲夏不还道:“哎,你们是来买剑的吧!就这家铺子的剑质最好,价格也公道,要买就在这儿买吧!”
“可是里面说的……”华红指指剑铺,示意里面的吵嚷声犹未绝耳。
“那也只是出现几道裂纹,怎么也比断成两截要强吧!”老伯长声叹息,见到众人都是一脸的疑惑不解,于是面色神秘的补充说道,“你们可曾知道,昨日午后,这附近的几个卖剑的铺子里可都发生了古怪事情。”
眼见众人均露出垂询之色,老伯坐下喝了口凉茶,吊足了众人胃口后,这才心满意足的说道:“话说:昨日午后,老汉正在招呼客人,忽然心生感应,抬头看去,正见一道虹光直冲霄汉。云蒸霞蔚,白虹贯日,刹那间,风起云涌,日月失色,整个咸阳城内万剑长鸣……”
“老伯,这有那么玄乎吗?昨天我怎么没见到。”李二撇撇嘴道,话未说完,就被夏甘狠狠地一个肘击,一把扯到后面去了,未了还被狠狠地瞪了一眼。
“老伯息怒,别理会他,后来呢?”夏甘一脸好奇地问道。
老伯脸上的不快顿时消散,只见他冲夏甘满意的点点头,清了清嗓子继续说道:“话说这咸阳城内万剑长鸣,那声势浩大,越演越盛。就在此时,听得四周剑铺里的人忽然齐声惊呼:剑神降世,剑神降世了!小姑娘你可知这是何故?”
李二正欲开口说话,然而注意到夏甘眼角闪动的光芒,立即捂嘴。夏甘冲老伯摇摇头,恭敬垂询道:“还请老伯解惑。”
老伯神秘兮兮的小声说道:“原来啊,各家各店劣质的剑都莫名其妙的纷纷断折龟裂了。听隔壁剑铺里伙计说,这是剑神降世来查鉴万剑品质的。最后还是他们家的剑质最佳,虽有裂纹出现,但都没有断折之状。所以啊,阿伯建议你们,要想买剑就在这家剑铺里买吧。”
“原来如此!”华红恍然大悟,不过那副模样更像是听完一则荒诞的神话故事。她身后的李二则是一副完全不信的摸样,夏甘与夏不还二人倒是有些半信半疑。
众人之中完全相信老者所说的,除了昨日亲身体验过“睥睨”威势,见识过万剑长吟,长剑断裂景象的当事者外,也就只有华苓完全相信了。这位老伯说的虽然有些荒诞夸张,其中描述的“白虹贯日,云蒸霞蔚”景象亦有些言过其实,然而就在六年前的屯留,白云在绝境之中成就“睥睨”,其施展出来的状况却与这老伯所说的“万剑断裂”大致不差。当时,她可是在场亲眼所见。
华苓向老伯道谢后,向华红点头示意道:“红姐,那就这家吧!”
众人走入这家剑铺时,铺中的喧闹仍未有结束。剑铺内,一名身穿锦衣华服的少年正怒目戟指着畏缩着身子的掌柜,气势汹汹。在他身旁,一名古铜色皮肤的高大壮汉正拎着伙计,将其悬在空中,一脸的凶神恶煞:“少爷说了,你们的剑铺不用开下去了!”
“姚少爷,我已答应为您修补,或是为您换一柄同样制式的新剑,还请姚少爷大人有大量,放过小的吧。”掌柜连连拱手,哭丧着脸说道。一柄外配白云剑鞘的宝剑正中放置在柜台上,剑鞘上镶满了各种金银珠宝,富丽显贵。长剑自鞘中弹出三寸,那本当是光鉴照人的剑面上有着几条蛛丝状的裂纹。
一想起昨夜父亲受辱,而自己也被那个臭老头讥讽得抬不起头来,姚成的心就火烧火燎的,一脸的郁怒愤懑,忍不住咆哮道:“修补?换新的?你可知道少爷我昨夜因为这几道裂纹丢了多大的面子啊!阿力,给我把这家剑铺拆了!”
夏甘有些看不下去了,前踏一步为掌柜说话道:“喂,都已经答应为你修补或者重换一柄新剑,怎么还在那里咄咄逼人啊!这样的补偿还不够吗?”
“当然不够!这铺从今日起一直都不用做生意了!”姚成听得竟然还有人敢唱反调,心中无名之火大盛,立即头也不回的咆哮道,“谁敢阻我,全部给我滚出去!”
夏甘身后的李二早已认出了姚成,本打算不予理会,不料姚成居然敢对着夏甘咆哮,心头火起,随手拿起铺中外置的长剑,挺身上前,怒言道:“几日不见,飞扬跋扈,姚少爷火气见长啊!姚成,你小子给我好生向夏姑娘道歉!不然……”
姚成听那声音似曾听过,又敢直呼自己名讳,急忙回头。只是,他与李二不过是一面之缘,而且李二今日又是作寻常百姓的装束,他虽觉得面熟,却一时间辨不出其真实身份。姚成继承其父姚贾的小心细致,不敢轻举妄动,正要开口相问,却不料那粗莽的壮汉一见到居然有人敢向姚成持剑相对,忙将伙计一把丢开,随手抓过一柄粗厚的重剑,呼呼挥动着挡在姚成面前,怒吼道:“谁家小子,竟敢对我家少爷刀剑相向!”
对于姚成仆从的拔剑相向,李二眯起了眼,身形一晃,骤然挥剑而上,未等那壮汉回过神来,手中长剑便已寻隙刺出。剑式无奇,唯有迅疾二字,如电如光。电光石火间,长剑便已划断其右手筋脉,重剑“咣当”落地,那名威猛高大的壮仆难以置信的瞪大了眼睛。
那一剑的轩昂风姿顿时令姚成忆起了眼前之人的身份。姚成赶紧斥退仆人,遂后忙不迭地作揖告罪道:“原来是李家二少,小弟御下不严,失礼之处,还请二少原谅。”之后不等李二说话,急忙转身向夏甘连连道歉,直言自己的不是。如此一来,李二的怒气亦不便发作,向掌柜告个罪,还剑归鞘,放回原处。
眼见姚成谦恭有礼,李二也不想再生事端,更不想就此坏了众人的游兴,于是出言劝道:“却不知姚少爷为何这么大的火气?剑裂生纹而已,就让那掌柜换把一柄新的好剑就是,何必对他们多作为难,扬言拆铺呢?倘若你真敢动手拆铺,即便你是姚大人爱子,也少不得被我家老头抓去云阳国狱待上几日。”
“啊……方才只是说笑而已,只是说笑,二少不必当真。”一听云阳狱之名,姚成不由眉角一跳,干笑两声,旋即喝叱掌柜道,“既然是二少爷求情,那就放你一马。还不赶紧去换柄新的!记得:要是能配得上这剑鞘的好剑!”掌柜大喜过望,急忙招呼伙计上茶,冲着二人连连谢恩,随即亲自捧着剑鞘入后堂去了。
见到姚成前倨后恭,华红忽然撞了撞夏甘,附耳问道:“师妹,他到底是谁,什么来头?”
夏甘想了想,小声回答道:“那应该就是秦国新贵姚贾之子:姚成。”
华红对她眨眨眼道:“谁问你那个恶少,我问的是那个一直追在你后面的李二!”
夏甘第一次发现,原来师姐也会有这么多管闲事的一面,她很是无辜的眨眨眼,答道:“他呀,他就是当朝廷尉大人的次子,名瞻,李家二少。”
另一面,李二与姚成略作寒暄,相对席坐。问起姚成愠怒缘由,姚成不由向他诉苦道:“那是二少爷昨夜不在府上,故而有所不知。前日家父功满回朝,就在昨夜携我前往拜会廷尉大人,却不曾料到竟在府上撞上了那个偏执狭隘的臭老头:韩非。”
“原来如此,我能理解。我能想象到之后发生的事了……”李二怜悯的望向姚成。
姚成一脸愤懑的说道:“那个韩非,虽然说话有些结巴,可骂起人来却是尖酸刻薄,字字如刀,句句如剐,毫不含糊。一通言辞便将家父损得一无是处。之后其又向我借佩剑以观,小弟本想借机反讽韩国怯懦胆小,贫弱无能,宁可被家父与廷尉大人训斥,也要借机损损那个臭老头子。孰料恰好这剑身上面莫名其妙地多了几道裂纹,结果被他抓住这裂纹之事大做文章,说什么以剑示人,剑不配鞘,人不配剑,将我好一通侮辱!”
李二嗟乎长叹,拍拍姚成肩膀道:“你我算是同病相怜,我也是因为那个臭老头被逼得有家不能归啊。不过,毋要将对韩非的怨愤发泄到旁人身上,那只是承认自己的失败,说明自身无能的表现。”
“受教了。”姚成面色肃然,拱手称是。此时,后堂的掌柜已经寻来一柄精美雅致的宝剑,美仑玉质,恰好配得上那满是宝石珠玉,华丽富贵的剑鞘,上前恭敬地递给姚成。姚成收剑归鞘,佩上后对着一侧的铜镜照了照,这才满意点点头:“尚可。掌柜的,你可要好生招待李家二少爷,若不是二少爷为你们求情,我岂能这般轻易放过你们!”掌柜唯唯诺诺,连声答应。之后,姚成向李二等人告罪辞行,带着仆人离去。
待得姚成远去,掌柜躬身来到李二身前问道:“二少爷有何吩咐?”
李二这会儿宛然便成为这一行人的代表,灿烂微笑道:“掌柜无须多礼,只待我们如寻常客人即可。我们此来是来买剑的,劳烦掌柜把你们这儿最好的各式宝剑都取出来吧。”
“是,二少爷稍待。”掌柜的连连点头,招呼伙计随他去后堂取剑。真正的好剑,往往不放在门面上,而是好生收藏在后堂中,观人而售。
眼见铺中再无外人,夏甘一脚踢在李二腿上,温柔微笑道:“威风够了?得意够了?二少爷可还有其他吩咐?可要奴婢再给您重新沏一壶茶?”
“不敢,不敢……”看着那温柔的笑容,李二直觉得背生寒芒,慌忙起身站立,垂首立在其身后。这一副与方才截然不同的态度,直逗得华红吃吃偷笑。
李二并不在意:他还是喜欢做被她欺负的李二,而不是所谓的李家二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