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在南市大街上,韩禁伸手婆娑着腰间佩剑,望着开心微笑走在前面的华苓,心底泛起一种奇特莫名的涟漪。谁都不曾想到,就在刚才的那一家剑铺,华红在剑术高手李二的评价下几经遴选为夏不还购得一柄好剑之后,华苓竟也从中挑了一柄坚韧锋利的长剑赠予他,并且还是亲手为他佩上。
鼻翼间残余的芬香萦绕不散,恍若似梦,然手中传来的的质感是那么的清晰。柄端玉质光滑,鞘内锋芒锐利,拔而寒光四射,可谓上等佳品。然而,此剑虽是好剑,却也及不上世间如干将、莫邪的神兵利器,更及不上传说中的“公子九剑”。与韩禁的“执”剑相较,此剑可谓相去甚远。然而,不知为何,相比较公子时的“执”剑,韩禁却更为喜爱这柄名为“长衍”的宝剑。
“或许,这是因为‘长衍’是自己第一次收到的真正意义上的礼物吧。”韩禁如是想着,以此解释自己心中那种复杂难解的感念。昔日身在新郑,亦不乏门客朝臣往来送礼,或是王兄大加赏赐,甚至于叔父勉励褒奖,然而此间种种,莫不有因。及至今日,华苓赠“长衍”只为他能安身立命,只为他有防身之器,却不曾思虑过区区车夫是否当得起这把宝剑。不,在他们眼中,自己从来不是策马驱车的下人,而是韩禁,是阿禁。
“韩大哥可否帮忙拿些东西呢?”李二搂肩搭背的倚着韩禁,小声恳求道。他身上的东西太多了,不过面上神情却是眉开眼笑,一副乐在其中的样子。就在方才的那家剑铺,夏甘也替他选了一把佩剑,说是因为他挑剑有功,特作奖励。虽然李二早有自己的佩剑,府上亦有不少比之更好的宝剑,但他却是受宠若惊,欢天喜地,甚至有些欣喜若狂地接受了换作平日里定会不屑一顾的长剑。
“不行,都得你自己拿着,不准麻烦阿禁哥哥!”正和华苓,华红一起乐滋滋的在首饰铺中挑选饰品的夏甘如有感应般突然回头,瞪了一眼李二道。
“哦。”李二故意哭丧着脸,不过那眼中流露出来的全是笑意。
韩禁心中一动,悄声问道:“二少,你真的是李家二少爷?勿要动怒,我只是奇怪你为何你不在府上好好做二少爷,却偏要来做个药童?”
“这个嘛……”李二精神一振,拍了拍韩禁的肩膀道,“韩大哥,这你就不懂了吧!做那个什么少爷,不仅要学一大堆繁文缛节,而且要会看眼色,要会做姿态,还得学这学那的,并且跟这跟那的比高低,多累人啊!哪及得上现在这般逍遥快活。”
韩禁瞥了瞥李二满身挂着的包裹,一脸的似懂非懂。就在此时,一名带着一条赤红色猊犬从身旁路过的青年男子骤然停步,击掌大笑,笑声满是爽朗快活,洒脱不羁:“这位兄弟说得好!做着做那的,哪及得上做自己好!在下白游,相逢即是缘,还未请教这位小哥高姓大名。”
李二身上挂满了东西,不便还礼,对着那位青年咧嘴笑了笑,点头说道:“大名不敢当,唤我李二便成。兄台所言确实精辟!我就喜欢结识兄台这般狂放自在,逍遥快活的朋友。最讨厌的就是那种死硬狭隘,呆板偏执的老顽固。”
李二话音刚落,忽听夏甘一声惊呼,李二连忙侧头看去,只见夏甘正面色古怪地看向自己身后,连忙转身向后,只见一名年逾不惑,峨冠博带的中年文士冲他咬牙切齿,一副恨铁不成钢地看着自己,身子顿时矮了半截,说话也变得细弱蚊哼:“阿爹。”
来人正是李斯,而与李斯行在一道的即是仍穿着一身古朴韩服,形容枯槁的韩非。也就是李二口中所指的老顽固。长子李由与另两位仆从随侍在旁,眼看弟弟此番又被父亲抓个正着,只能暗暗叹息其时运多舛。那停步想要结识朋友的青年男子感觉到气氛不对,只能尴尬地冲李二笑了笑,告了个罪,带着赤毛犬翩然离去。
夏不还早先被华红拉去一同挑选饰品,此刻发现李斯的出现,又感觉到这一对父子间气氛不对,急忙脱出身来,向着李斯行礼道:“廷尉大人,别来无恙。今日偶遇南市,幸甚!”
李斯终是个要面子的人,见到夏不还出来解围,又兼此地是在最最喧嚣人多的南市大街上,不便发作,于是顺势而下道:“多日劳累,难得告假,陪同故人好友逛大集。韩兄,这位便是昨日那位夏太医的仲弟。韩非,哈哈,在下的同门好友,想来夏兄并不陌生吧。”
“原来是夏兄,昨日承蒙令兄医治,韩非方得以今日出来走动。还望夏兄代吾多谢夏太医。”韩非上前行礼道。
“韩兄多礼了。”夏不还连忙还礼。一听韩子大驾,南市街道顿时喧哗了不少,其中便有不少学子纷纷过来见礼,瞻仰韩非尊容。而南市中的秦人早对韩非多有不满,不屑一顾,径直走过。不过,对于韩非其人,这位医痴却是真不晓得为何人物,他的心思全在医药上面,哪里晓得声名在外,赫赫有名的韩子大名?久思不得其解,夏不还偷偷问李二:“跟你家老爷子走在一起的那位,对,就是那个穿得比我还旧的,到底是谁啊?真的很有名吗?”
李二差点没笑出来,只是见父亲在场,也不敢太过放肆,只能眨眨眼,意味深长地答道:“此人口吃,夏叔竟会不知这天下第一患口吃而治不愈的病患?”
“我岂会不知!”夏不还闻言顿时醒悟,感慨道,“原来是他啊!家兄曾提及过此人,此人口吃症状,已非身体机理之患,当是心病衍生:或是自卑懦弱,自我封闭;或是抑郁羞怯,优柔寡断;或是寡情焦躁,性格变态、复杂和矛盾。原因不一而是,唯其自知。心病之症,非吾等医术草药所能治愈啊!”
医痴本性的苏醒,使夏不还一时忘了顾忌,更是忘记压低声音。言之凿凿,虽在喧哗闹市,亦有不少人听到。韩非脸色瞬间铁青,缄默不语,围绕在周围的六国士子眼见韩非动怒,纷纷对夏不还怒斥目瞪,而那些路过的本就对韩非有所不满者则是拊掌大笑,幸灾乐祸。夏不还在咸阳三年,李斯自然知晓其性子,明白他是无心之过,全是自家小儿挑拨,不由愧怒交加。
就在此时,韩非蓦地斜眼望天,睥睨周围所有人,一字一顿,漠然说道:“声色犬马,玩物丧志耳。”言罢便径自甩袖离去。韩非这八个字虽有所指,却在无形中把所有来南市游玩的人都骂了个遍。众人自觉无趣,偶有不服者嘀咕着“彼此彼此”,随即各自散去。
李斯因为李二的原因又与韩非闹得如此不欢而散,心中忿忿。要不是有大儿子李由在后小心劝慰,又兼这是在南市大街上,他早已亲自动手教训这个忤逆儿子。
“你这个不孝子,晚上回府家法伺候!别再想逃!由儿,不管他躲到哪里,你都得负责将他揪回来。别想徇私,若是亥时仍旧未归,你代他受罚!”李斯这次是动真火了,雷霆震怒,冲着跪在身前的李二一通咆哮,甩袖而去。大庭广众下丢失脸面事小,这个儿子平日里就没少给自己惹祸丢人。更为严重的是韩非向来忌人说他口吃,这次不仅是在他面前,偏偏还是在大庭广众之下。以韩非比自己更好面子性格,经此一事,只怕师兄弟二人的关系将更加恶化,再难复合。
“晚上千万别回来!你若回来,这辈子就真别想再走路了!不用担心我,阿爹舍不得打我这个乖儿子。”李由走到李二身旁,低头私语,说完便匆匆跟着李斯离去了。
眼见李斯走远,夏甘走到长跪在地的李二身旁道:“你说你,少说两句会死啊!”
“看见那老头就心里不痛快,就是憋不住啊!”李二苦着个脸,站起身来哭丧道,“完了完了,这次可是真动怒了,还拿大哥要挟我,我不去大哥就该挨打了。”
“你大哥不是说了么,你若回去就该断腿了!”夏甘叹息道。
“那也不能让大哥替我挨打啊!”李二抱着夏甘的胳膊,一脸愁苦道,“或许我此余生只能在床榻上度过了。我好舍不得你,舍不得百草堂啊。神医救我啊!”
“喂,松手!不然我真叫你这辈子只能在床榻上过日子!”夏甘冷眼看着李二,狞声道。
“好吧。”李二赶紧放手,转而紧执其手道,“我很听话,我放手了,到时候千万不要见死不救啊,若是伤了残了,也一定要把我治好啊!”
夏甘用力抽出素手,将另一手上新买出来的铜镜塞入其怀中,挑了挑眉道:“真希望李大人能对你用上云阳国狱中的各种酷刑,那样师叔就能借你的身子,好好施展一番了。”
李二眉角一颤,眼见夏不还竟然在旁点头附和,不敢再借机放肆。
“韩大哥,发什么呆呢,想买饰品?自己戴还是送人?”李二看到韩禁正呆呆的站在饰品铺的角落中,沉吟深思,于是上前小声问道。以他的性格,又岂会把家法板子放在心上。该玩的继续玩,该走的继续走,至于家法,晚上回府再议。
“送人。你认为选哪个较好?”韩禁比较着手中的两支玉笄,这也是第一次认真的挑东西。叔父最不喜送礼这一套,从来不要任何人上门送礼,即便是有,也会吩咐管家送回。至于其他人,还有谁值得他亲自挑选?
“送给谁的?”李二笑嘻嘻地问道。
“恩。”韩禁向一旁打了个眼色。
李二顺着眼色回头一看,恰见夏甘回头望向这两个不知道又在偷偷摸摸嘀咕什么的青年,面色骤变,立即黑着脸吼道:“什么?你居然想送礼物给小甘?这不行!不准你送!”
韩禁顿时郁闷了,正欲小声解释一番,哪里料得夏甘忽然笑靥如花的跑了过来,把李二推到一边:“阿禁哥哥要送我礼物?谁说不准的,一边去!是什么礼物?我看看……哇,阿禁哥哥,你是怎么找到的,好漂亮的玉笄,方才我居然没发现。呀,这上面的还是我从未见过的甘草雕纹。我最喜欢甘草了!谢谢阿禁哥哥。”
韩禁一时措手不及,又不好对着那个满脸雀跃欢欣的少女说不是,于是便在李二的虎视眈眈下,把那支白玉笄递给了夏甘。夏甘从李二手中取回铜镜,小心换下原来的竹木笄,巧笑嫣然,不住的谢过韩禁,随后乐滋滋的跑回去,向华红与华苓炫耀去了。
韩禁愣愣地看着她远去的背影,心中莫名的泛起温馨的感觉。而此刻的李二却是满脸的嫉妒,双眼喷火地瞪着韩禁,一手按住腰间的佩剑,蠢蠢欲动,沉声道:“我要与你决斗!”
看了看夏甘婀娜的身影,再看了看在一旁苦大仇深的李二,看看手中剩下的那支碧玉玲珑的玉笄,再摸摸自己怀中的余钱,韩禁无视李二按在佩剑上的手,附耳轻声说道:“小甘,我只当她是妹妹。本来我送妹妹一支玉笄也无妨,不过看你这么可怜,过会儿你便随我一道过去结账,那支玉笄的钱由你来付,就当是你送的。”李二面色顿变,笑逐颜开,连连点头,浑不知那是韩禁身上的钱不够了。
出了饰品铺,众人又逛了几家店铺,眼见日渐西沉,天色渐暗,于是众人便一道出了南市街,回到石坊下的停车处。车,还是白云的车,韩禁正欲登上御手的位置,忽见李二跳上去坐下,冲他笑道:“韩大哥,你还是去后面歇着吧,此番就由我来驾车回去。”
“你行么?而且,你知道白云居怎么走吗?”韩禁面带犹疑地问道,毕竟李二可是贵胄子弟。驱马驾车这种事,他可不一定会做啊。
“怎么不会!读书识字我是略微差了点,然骑射剑御,皆我所长!区区一架马车,能耐我何?”李二信心十足,拍拍胸膛道,“我驾车,你们只管放心吧!”
夏甘从后厢探出头来,抚摸着发间的白玉笄,冲韩禁微笑道:“是啊,阿禁哥哥,你就到后厢来坐吧。李二那小子毛手毛脚的,还是让他赶车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