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 缘杏牵着小画音,陪她逛了逛天宫的后花园。
缘杏如今说起来是未来的太子妃,在天宫可以自由出入往来,仙侍仙娥们待她亦十分友善, 就像对待太子那样敬重。
缘杏前前后后也来了天宫好几次, 现在不能说跟在自己家一样熟悉, 但好歹也没有那么拘谨了。
小画音昨晚收获了一堆精美的树盆, 一觉睡得很好,生龙活虎地在缘杏身边跳来跑去,到处骚扰植物,还“咯咯”发笑。
缘杏发觉,小画音对灵植好像有格外的亲和力。当她跟灵植玩闹的时候, 不少灵植会不自觉地躬身弯腰, 就像对小画音树非常尊敬似的, 而小画音自己并不以为意,她本来就是小孩子,自然觉得什么都是理所当然的。
缘杏见了, 倒是惊奇。
两人在花园中转了一会儿,缘杏便让小画音树自己晒太阳, 她跑去太子书房, 看羽师兄的情况。
缘杏过去的时候,弦羽已经开始处理天庭的公务了。
他现在名义上是辅佐天帝。天帝天后那里不那么紧要又可以锻炼人的文书, 如今大半都会送到弦羽这里来, 堆成雪花片。
弦羽也不知是几点起的,缘杏带小画音树逛了那么一会儿的功夫, 弦羽身边批注过的书文就堆成了小山。仙侍们熟练地过来运送,看他们的样子, 似乎在缘杏过来之前,就已经收过了好几波。
弦羽拧着眉,眼底有没有休息好的淡淡乌色。他手边放着精巧的早点,可他似乎一口都没空,没有功夫吃。
弦羽低头,捏了捏鼻梁。
缘杏看得难过。
她走过去,将弦羽还没有看过的文书搬起一部分,放到自己面前,道:“师兄,我帮你看一部分吧。”
弦羽抬起头,略显惊讶。
他迟疑道:“你……”
缘杏说:“师兄你不用担心,我会的。师兄你当初在北天宫,除了普通的修炼以外,也是为了由北天君教你,如何做好一位天君吧?这些日子,我也央师父和东天女君教了我许多,虽然不太有经验,但也不至于两眼一抹黑。”
这下倒让弦羽愈发吃惊。
他没料到,他不在北天宫的时候,杏师妹居然还特意去请教过这些。
杏师妹原本每日都只是画画,她是相当画仙的,专程请教这些天庭的工作,是为了谁考虑,不言而喻。
弦羽心中百味交杂。
他说:“师妹你……其实不必如此。”
“可我想帮上师兄的忙呀。”
缘杏倒不怎么介意。
她将文卷搬到自己面前,试着看了两份,然后批复写在旁边的纸上,又拿回去给师兄看。
缘杏好歹是天狐宫的公主,虽然狐君疼爱,对她没有太多要求,但也不算对处理天庭公务完全无知。再加上她专程去向北天君请教过,做起来还有点生涩,但不算不好。
弦羽看缘杏认真地帮忙做这些枯燥的事,薄唇紧抿,心里有些苦涩。
杏师妹,原本并不需要考虑这些。
但他还是收下了,颔首说:“这样就可以。”
缘杏摇摇尾巴,看上去很高兴,又搬了几份同类的文书到自己那里,好帮师兄多做一些。
*
于是,午后。
天帝天后检查弦羽批阅完的文书时,里面就多了好几份,是缘杏的字迹。
弦羽虽然是自小精心培养的太子,但现在毕竟还不是真正的天君,并不十分成熟,不能一上来就让他全权处理仙界要务。
天帝天后采取的方式是,一参与,二接触,三历练,再由他们做父母的把关。
天宫每日都会收到从四方天庭还有各个仙境呈上来的无数总结和汇报,其中还包括不少需要天帝天后亲自裁决的疑难问题。
天帝和天后就从这些文书中挑出一些不那么要紧的,交由太子弦羽批改,给他当作业练手。
另外,会让他观看天帝天后做事,也提出意见。如果有需要天帝天后出面,但又不是特别难办的事,偶尔也交给太子露面,让他熟悉这样的身份和环境。
弦羽在这样的条件下,不断成熟、成长。
不过,他批下的文书,还不能完全放心,会由天帝天后看过,再发回天官。
今日,看到缘杏的笔迹,天后也没说什么,反而颇为高兴:“杏儿这孩子不错,又很聪明。到底是阿娆……九尾狐女君的女儿,哪怕以前没怎么接触过仙宫的公务,一下笔,也是满篇的公主风范,将来,想必能长成不错的女君。正巧,她也与羽儿志趣相投,两人实在是天作之合。”
天后很喜欢缘杏。
“嗯。”
不过,天帝的容颜还是淡淡的,没什么表情,只浅浅应了一声。
天后看向他。
“夫君。”
天后缓了缓声,换了个称呼。
她好像有些疑惑,将手覆上天帝的手背:“你最近怎么了,好像比以前还少言,心事重重的。”
天帝眼睑低垂,他浑身森冷的威严,难以看出喜怒。
天后握他的手,让他顿了一瞬,然后就听天帝说:“没事。”
他看向文书:“只是弦羽,成长还是太慢了。”
天后吃了一惊:“这还慢。他现在一天要改上两千份文书,羽儿现在才多大?
“我这么大年纪的时候,压根没成仙,还整天想着怎么逃掉修炼,跑出去找人打架呢。你虽是天生的仙界之主,但那会儿神仙本就没有多少人,也不至于这么忙吧。
“羽儿已经很了不起了。四方天君、天宫里的仙官,还有以往游历时指教过他的先生,提起羽儿,无一不是夸赞。说他天赋过人,进退有度,为人谦逊仁善,假以时日,日后一定会是出色的天君。”
天帝没有说话。
在听到天后说“假以时日”、“日后”,还有那些对弦羽的夸赞时,他目色微沉。
良久,他只吐出几个字,道:“今时不同往日。”
“说来,你到底为何对羽儿如此严苛,像是急着要让他继位一般。”
天后面露疑窦。
她想了一会儿,喜道:“该不会,我跟你讲了这么多年,你终于被我说动,想休息一下,不是通过窥世镜,而是亲自去看看凡间的风景了?”
天帝凝视着喜上眉梢的妻子。
他的乌眸一贯如平湖般沉静,从中窥不出人的感情,但今日,他却似是顿了一下,然后抬手,轻轻拨了一下天后耳鬓长发,应道:“嗯。”
天后看上去很高兴。
天帝说:“我还要看文书,你若是无聊了,先回去休息吧。”
“好,我正巧想出去转转,等下再回来。”
天后倒没有说休息,她语言得体,仪态大方。
她缓缓松开天帝的手,转过身,出了仙殿。
而一避过天帝的眼,天后脸上的笑意就渐渐淡了,转而显出担忧的神情。
她顿了顿,回过看了眼常年灯火通明的昭文殿,渐渐走远。
*
这天在天宫,傍晚时分,缘杏时隔多日,再一次见到了天帝。
说来奇特,缘杏与羽师兄订婚,也有一年多了,她已经进过好几次天宫,可是除了公开场合,这还是第一次在天宫里碰到天帝。
缘杏是在帮师兄批阅文书的时候,出来喘口气,远远地,看到一群仙官簇拥着一个蒙着仙光的冷峻人影,从宫宇玉廊外经过。
不久,那人就又进了仙殿。
天后倒是时不时会叫缘杏过去聊天,问问她两位狐君和安霖姑姑的事。
天后说过,天帝日理万机,十分忙碌。
他对弦羽很严厉,严格冷酷近乎刻薄,而且不近人情,但他对自己,也好不到哪里去。
听天后说,最忙的时候,天帝可以几年不出昭文殿,昼夜不歇,殿中长灯不灭。除了仙官,就只有天后过去看看他。
“他不厌烦吗?”
缘杏记得自己当时听得很吃惊,忍不住问天后。
天后笑言:“你画画,会厌倦吗?”
天后说:“他生来就是仙界之主,在天地之中诞生,就是为这件事而来的。他从不做其他事,也不会厌倦。人与人是不同的,我们可能更多是将仙界当作是责任,不得已而为之,但天帝不大一样。”
缘杏若有所思。
而这时,小画音跑来拉了拉缘杏的衣角,打断了她的思路。
“阿娘,你和爹爹今天怎么了?”小画音好像有些不满意,“好不容易来看爹爹,后来却见不到你们。我晒了一天太阳,都长高两公分了,后来和仙娥玩,也玩厌了。”
缘杏恍然回神,歉意地蹲下抱住她:“对不起,下次来天宫,再多陪你玩一会儿。”
小画音问:“明天呢,明天不行吗?”
缘杏愈发愧疚:“明天我们要回北天宫了。”
小画音“啊”了一声,好像显得非常失望:“这么快就回去啊……可是,可是,你和爹爹,不是刚见面吗?”
“……嗯。”
“那、那,什么时候,娘亲和爹爹,才能像以前一样,每天都在一起呢?”
缘杏也不太说得清那得是什么时候。
她斟酌了一下,回答:“要等到我们正式成婚吧。”
小画音若有所思。
她小小的幼嫩包子脸,摆出一脸苦思冥想的模样,显得很滑稽。
过了一会儿,小画音问:“娘亲,我写下来的内容,是有可能成真的,对吧?”
缘杏颔首:“是,如果你一直好好修炼的话。怎么了?”
“没什么。”
小画音摇摇头,却像是忽然浑身充满干劲。
她对缘杏道:“那阿娘,你继续和爹爹一起待着吧,我修炼去了!”
说完,小画音飞快地跑了,倒让缘杏有些摸不着头脑。
*
这一天,小画音晚上的时候,变得有些古怪。
小画音其实没有那么喜欢修炼,又有点任性,从化形到现在,几乎就是在玩,字也不大会写。
但今晚,她忽然安分下来,特别安静地坐在桌案后面,卖力地写着什么。
她写一会儿,还会去扯仙官的袖子,奶声奶气地问他们什么。
仙官都喜欢小孩,会蹲下来认真回答。
缘杏看得奇怪,过去问道:“先生,刚才小画音,是跟你请教什么了?”
“她问我,娘亲的‘娘’字怎么写。”
仙官笑盈盈的,一边说,一边在手上比划。
“真是个好学的孩子啊。”
缘杏一听倒也听不出什么,愈发费解。
*
一转两三个时辰过去,好不容易又改完一批,缘杏直起身子,费劲地伸了个懒腰,舒展身体。
她一看窗外,竟已快到子时了。
缘杏吃了一惊。
时间竟过得这般快,可以说无知无觉。
她这一天,除了早晨陪小画音逛了逛花园,就没有再做别的事,光埋在文书里。
再看羽师兄,他那里还有一叠没看完的文书,还在埋首批阅。
师兄要看的,可比她多多了。
师兄他一直以来,就一直在做这些事吗?经年累月,日日不歇。
可是这样,师兄他哪里还能有别的空余时间呢?
缘杏轻咬下唇,为羽师兄苦涩。
而这时,弦羽亦抬起头来,见缘杏这边空了,便对她微笑:“师妹回去歇吧,这么晚了。明日师妹回北天宫,我去送师妹。”
缘杏问:“那师兄呢?”
弦羽知道她说的是文书,笑言:“只剩一点了,我写写完,也会睡的。”
“可是……”
缘杏正要再说,却听到外面传来“咚”的一声,好像是什么东西落到地上了。
缘杏回头一看,只见是小画音趴在桌上睡着,拿着的毛笔滚到了地上。
小画音在旁边的小书阁里练字,与缘杏和弦羽就隔着一层帘子。她年纪小,睡得早,撑到这么晚,自然是累了。
缘杏一愣,连忙去抱小画音。
弦羽见了,亦有些无奈,放下笔,过去看孩子。
只是走到小画音身边,缘杏看到小画音写了一整晚的字,却骤然红了脸,羞涩又窘迫。
弦羽走来,亦是微怔。
只见小画音这一晚,一直在纸上猛写道――
【爹爹娘亲立即成婚。】
这一行字,重复了无数遍,足足写了数十张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