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之荫伸手轻轻叩了叩桌子,上好的乌漆木桌发出沉稳的响声。
这里什么痕迹都没有,流苏在这里住了十多天,什么都没有留下,每一次送来的东西,她一个都没有挑选,那精致的九连环还在原来的地方静静得放着。
这么些日子,他都没有能摸清流苏的喜好,就连送来的饭菜,流苏每日吃的也都是一样的,每样都只吃一点。
李之荫毫无征兆的勃然大怒,一脚踢翻了几案:“没用的东西,这么多天,连个掉崖的人都没有找到,简直奇耻大辱。”
他身后的死士和家仆都不敢说话,只垂首立在一旁,李之荫更加愤怒,他费尽心思**的手下莫非都是饭桶不成。
“我要你们何用?”李之荫冷冷道,修长白皙的手指在空中划出狠绝的弧线,然后停留在半空,广袖扬起优美的风来。
他说:“这附近除了我毓秀山庄的人,还能有什么人来,再去找,一寸一寸的找,若是再找不到,你们就别回来了。”
琳琳轻轻握住他的手:“公子,那江蓠殿下跳下悬崖,料想也活不成了,咱们就当是没有那样东西,之前,咱们不也是很好吗?”
她低柔的劝说着,将头埋在他的手臂里。
李之荫愣了愣,怎么能当作没有,他怎么能当作没有!他渐渐的平息了气息,然后将手覆在琳琳手上:“我最近,是太紧张了,你说的对,没有那样东西,咱们也是很好。”
他温柔的捧起琳琳的脸:“不过,还是要加派人马去找,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若是韩流苏没有死,东西落到别人的手里,我绝对不甘心。”
琳琳失望的看着他,却又在他温柔的目光下点头。
她说:“我再加派人手去找。”
李之荫轻轻拍拍她的肩,继续道:“还有那个庄鹰,也要找到,也不知道哪里冒出来的无名小子,竟敢坏我的事。”
琳琳点头:“琳琳明白,一定将这两人找到,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她早就明白的不是吗?没有人能让李之荫的停留。对很多女人而言,李之荫就是风,来去都带着无边的美景。
她们在风走过的路上徒劳的伤感甜蜜,却又甘之如饴。
“流苏,不好了,来了一对人马。”方杜衡急急地跑进草庐。。
“一队人马?”
不会是李氏的人吧!流苏吓得手一抖,她好不容易九死一生,遇到这个放杜衡,现在,不是要连着他一起死了吧。
那队人马很快就包围了方杜衡的小木屋。
这屋子是最简单的草庐,躲都没有地方躲。
“我去看看,你躲着。”流苏说,“他们是来找我的。”
“你去?我怎么能让你一个女孩子出去呢。”方杜衡瞪着眼睛道。虽然他只是一个文弱的大夫,但是她又怎么能让一一个女人冲在前面?。
“少来,你出去也帮不了我,我现在出去,你跑,然后去长安报信。我要是死了,要李氏一族的人陪葬。”流苏很利落的说,推了方杜衡一把,就要往外冲,要是在长安就好了外面那十几个军士,还不够霍去病打的呢。
要是有霍去病,她也不用被这一群杂碎欺负了,在长安,她总共遇到了好几次危险,都是霍去病救的。这个沉默的少年,几次救她于危难,如今,她要死了,将再也无人知道她,她细微的心事也永不为人知。
流苏不由大感事事无常。她有点舍不得了,这个世界里有方杜衡,有非乐,有刘健,有那个疯魔的好舅父武帝,还有霍去病。
原来佛陀还是错了,情深的人就是在一颗树下待一会儿,也是有感情的。
流苏大步踏了出去,她惊呆了。
霍去病!他怎么在这里?
那灰衣的年轻人神色严肃的站在全甲的军士中间,自有一份磊落光明。他没有穿甲衣,也没有穿在长安时常穿的黑色的衣服,只是穿着简单的灰色布衣,甚至衣服还有点不合身。但是却透着坦荡和自然!
“你怎么在这里?”流苏问!
“殿下,将军听说你不见了,一个人连夜出了城,一路飞马来到了丹阳郡。”有个军士说,看着流苏。
但是霍去病的脸上竟然是淡淡的,他看了军士一眼,淡淡对流苏道:“赵恪回到城中传信,听说你被毓秀公子的人抓了,陛下很着急。”
霍去病没有说的是,他几乎是急的飞到这里,一到泸州,他就找到了驻军,下了军令,派人四处查探。
“去病奉陛下之命营救殿下。”霍去病沉声道。
流苏点了点头:“多谢了。”她感动之余又有点惊讶,赵恪负伤回到长安起码要将近二十多天,霍去病来得够快啊。
况且,若非情深意重,陛下又怎么会准许堂堂骠骑将军飞马来救她这小小江蓠翁主。
流苏看着霍去病:“你一个人来的?”
“正是。”
“你疯了吗,这里到处是危险啊,难道赵恪没有告诉你?”
霍去病身为骠骑将军,一个人离京,那个李氏的人对他又莫名奇妙的讨厌,他这么在人家家门口乱晃,找他们的敌人,就不怕被人刺杀了吗?
“不必担心,去病自有分寸。”霍去病带着几分不可察觉的笑,坦荡温和,给人以安定的力量。
霍去病的眼睛很亮,他不常笑,笑起来眼睛会变得更加的亮,但是嘴巴只会微微的张开一点点,看起来有点不好意思的感觉。
“这位将军看着好生和气啊!”方杜衡从屋子里跑出来。
上下打量着霍去病:“将军双目如炬,真是好样貌。”方杜衡笑着说,手里还拿着一堆乱七八糟的药瓶。
“你这是?”霍去病疑惑的看着方杜衡.
“在下方杜衡,方才我以为你们是歹人,这是一些,**。”方杜衡说,一点也没有不好意思。他倒是不怕霍去病,也对,他在山上长大,更本就心思澄明,哪里会管这个人有多么的富贵,又是有多么的名声可怕。
而且,这时候的霍去病,身上的沉重之气,确实是消去了不少。倒是有些沉静温和了。
流苏看到方杜衡,突然灵光一闪。一把就伸手扯过霍去病:“走,进屋里。”
“殿下?”霍去病惊讶的看着突然扯着自己的流苏,脸都白了。他心中千回百转,流苏很少和人亲近到了这样的地步。
他更不曾与人如此亲近。
“你先进去。”流苏说:“有很重要的事!”
流苏也不理那些惊讶到发傻了的军士了,扯着霍去病的手,就往屋子里拉,霍去病太惊讶了,竟然真的被她拉进去了。
“杜衡,你过来。”流苏有点雀跃的叫着方杜衡。
到了方杜衡的药庐,流苏一把把霍去病按到榻上。
“流苏姑娘”?霍去病看着她,一着急竟然喊了她的名字,他颇为惊讶自己的表现。不敢再多说话。
“看病。”流苏说。指着方杜衡:“这是方杜衡,他的医术很厉害,你前次在京城就病了一次,让他给你看病。”
她自然不能说你可能得了不治之症,要英年早逝,只是你还不知道,毕竟霍去病看起来不怒自威,且威风八面。
要是方杜衡能够救他,要是他还能活很久很久,那多好!
流苏是真的很希望霍去病活下去的,他希望这个人能够天高海阔,看尽山河风光。就像自己一样,能够等到可以无拘无束的那一天。
流苏高兴的抓过霍去病的手。
霍去病木然的看着流苏,默默的将手递给方杜衡。
霍去病知道自己的身体,他已经油尽灯枯,耗尽了心血,幸好前天服用了东方朔的药,寻常大夫看不出破绽。
现在看到流苏这么热心,他真的不想让她失望的。少女姣好的容颜就在他眼前,她正在用关切的目光看着自己的手,虽然不懂医术,但是他就像能从那里面看出什么似的。
霍去病很难受,他木然的脸上有了几分悲戚,马上又收了起来,他的心事应该和着血泪淹没,长埋于他暗沉的心间。
“一个人的身体是否强健,大体上是在母亲腹中十月和出生到十岁,这期间若是养的好,那就是好,如若是这时候亏损了,就会留下病根。”方杜衡疑惑的说,看着霍去病,“将军的脉相有些弱,像是先天不足。”
“你说的没有错,我先天不足,少时也的确贫贱。”霍去病淡淡的说。
“原来如此,将军身体根基弱,若不能好好调养,日后你的病还是要找回来的啊。”方杜衡道。
他抓着霍去病的手都忘记了收回:“霍将军,近来是否畏寒?”
霍去病点点头,“先前倒是没有,自从前年征战回来,就越发畏寒,我多穿一些衣物也就是了。”
流苏听方杜衡这么说,真的是有点心疼,这货的病原来真的是他自己折腾出来的啊。
“你的身体根基弱,但是也不是无法可解,你留在我的药卢,我仔细的为你诊治,你好好调养,否则,等再过个十几年,身子就经不住了。”
流苏看着霍去病,这人的脸上明灭不定,看不出什么色彩,她知道这是要为难霍去病了,大约在不久之后,霍去病和卫青就要出兵漠北,这一年是汉匈之间的决战,史书记载,这一战,霍去病封狼居胥禅姑衍,立下不世之功。
难道要他临阵脱逃?流苏打死也不信。
果然,霍去病沉默了良久,说道:“先生的好意,去病心领了,去病身为汉臣,自然要为天子分忧,过几日,就要回朝。”
“为天子分忧也要等你的身体调养好了啊!。”方杜衡急了,没见过这么不听话的病人的。
流苏也道了:“你的朝中之事难道就不能缓一缓吗?有什么事情还能比你的命更重要?”
“军情紧急,多年筹备,只在此一举,霍去病怎么能够临阵脱逃。”霍去病轻轻的笑了一笑,然后从方杜衡手里抽回自己的手。
“殿下,此地终究不是安全之所,还是回长安吧。”霍去病淡淡说,站了起来:“去病先回山下营寨,明日再来接翁主。”
霍去病说的很轻松。
然后他就真的往外面走了,方杜衡看着他,无话可说,他一介书生,无尺寸之功,实在不好对这人的言行做什么劝解和评价。
他低叹一声:“骠骑的身体其实并不好,这时候不小心,等过个十几年,可就要吃苦头了。”
哪里还有十几年!
流苏突然追出去,目送霍去病带着人离开,慢慢的,那灰色的身影模糊起来,消失不见了。
流苏觉得自己这次出行实在是太不明智,莫名其妙的,没有任何收获,还连累霍去病辛辛苦苦跑来找她。
有些事情,其实躲不掉,长安才是最安全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