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朔心知不好就要乱扯,他目光游离左顾右盼,张口结舌。
他这个人原来就是个胡搅蛮缠,谎话连篇惯了,此刻却是口不对心,说不出话来。
流苏气急:“我都知道了。”
东方朔挤出一个十分难看的笑容:“你知道什么了?”
流苏轻轻一笑,她用手沾了茶水在随意的在矮几上写字。
东方朔低头去看,那是个“霍”字。
笔力清爽不失风骨。
想不到这她还写得一手漂亮小篆。
流苏扬声道:“姜离是霍去病派来我身边的,而你和他也是相交甚驽。”
东方朔擦擦额角的冷汗,他道:“这,有什么不妥么?”
流苏清凌凌看了他一眼:“起先我也觉得这不过是有些奇怪罢了,你们两个的性情,的确不像是能玩到一起的人,直到我突然知道了一件事情。”
东方朔道:“什么事情?“
流苏闷声笑了笑:“在陛下搜查毓秀山庄之前,他已经调动泸州的驻军,监视了毓秀山庄,所以毓秀山庄才能这么快的覆灭。”
李之荫倒台之后,她一直不愿意去听到这些消息,不愿让这些事情来烦自己的心,她原来是这样一个洒脱干净的人。
东方朔脸色苍白,说不出话。
流苏清冷的道:“你们明明相交多年,为什么从来都不告诉我,你们到底是有什么事情瞒着我?”
答案就要出来了,流苏的背挺得笔直,她的呼吸开始变得缓慢起来。
东方朔讪笑了一声,颤抖着说:“殿下曾答应不逼问我的。”
他的身子颤抖的厉害,他的额头上已经沁出了冷汗,火光照在他的脸上,他的脸发青发暗,神色凄苦的像是木头人。
流苏的脸瞬间变得苍白。
“我答应你,我们不再问你,一个字都不会问。”
“我的一个好朋友就要死了,他病的快要死掉了。”
“他这个人虽然脾气不招人喜欢,但是心肠却是绝无仅有的好。”
她早就知道他会死。
霍去病英年早逝,不满二轮而夭。
她见到他的第一眼就知道了的,他活不过明年的春天。
她也早就猜到是这个样子的,只是自己不敢去承认。
她害怕他欺骗自己,利用自己,也害怕他身患重病,对自己情根深种。
她全身如坠冰库,她说不出话,她看不见东西,她感觉不到疼痛。
她的指甲已经嵌进了掌心,鲜血低落在地上。
“殿下······”东方朔痛苦的看着她。
她听不见他的声音,她跌跌撞撞的站起来,向着门外走去,门外月明星稀,白雪皑皑。
她突然跪坐在地上,手慢慢的又去抓雪。
这雪像是他,星光月光也像是他。
世间万物都像是他。
她还能移情给谁?
侍女们扶起她,要她去休息,她却朝着汉宫的方向走,前方的奏报都会第一时间送到陛下那里。
可是她却倒在地上,再也没有力气站起来,她靠在侍女的怀里,感觉既温暖又冰冷。
她的心又冷又疼。
当天晚上流苏奉召入宫,霍去病派人带回了一封信。
“他说了很多话,我可以念给你听。”刘彻说,低沉的声音从他苍老的身体里面传出来,那威慑天下的天子,仿佛一夜之间被夺走了精魂。
流苏看着御案上的竹简,那是她的命!
她扑过去颤抖着打开竹简。
竹简上的字很端正,一如那个刻板无趣的少年。
“大司马臣去病昧死再拜上疏皇帝陛下:陛下过听,今天下初定,陛下宜修养生息,劝课农桑。如此天下安乐,陛下圣明百年。
去病蒙陛下错爱,如师如父,臣无以为报,唯效犬马之劳,助陛下安定四海。然天不假年,臣初尝彻夜不能寐,辗转忧思。
幸天佑大汉,兵仙有后,武钢车现世,毕其功于一役。此后百年,漠南无王庭。陛下可安枕。
臣年少封侯,实无功德,况大漠染血,苍生受难,臣不敢居功,臣子霍山年幼病弱,不堪陛下大恩,故请陛下去除冠军国,冠军封地请赐予翁主。
殿下聪慧明德,得封地万户,将来一定能觅得佳婿。
亲亲百年。
霍去病顿首。”
这就是他对她的补偿!封侯万户,尊贵无匹,后半生的平安喜乐!
流苏手握着竹简,那是她的心上人一笔一划刻上去的未来,大汉朝繁盛荣耀的未来,她平安喜乐的未来,那是他用年少的生命换来的最完满不过的结局!
可是这个结局里没有他!
没有他的结局算什么结局!
“你要去见他的话,就把御酒带去一坛吧,他不爱喝酒,但这是庆功酒,他一定要喝的。”刘彻说。
卫青的大军就要回去了。
李广的心情当然不好,他戎马一生,这一次已经是他最后的机会了,他太老了,但是这一次,他又失败了,李广难封。不论他多么的努力,上天总是要和他开玩笑,总是让他遇到奇奇怪怪的事情,他总是和封侯失之交臂。
这一次,他竟然在大漠里面迷路了,那条路他在地图上看了多少遍了,那个向导也是走了不知道多少遍了,但是他还是迷路了。
他独自走了走,天色已经暗了下来了,他不知不觉就已经走到了一片水草丰茂的地方,有个人在前面站着。
那个人穿着白色的衣服,看起来又飘逸又和气。站在那里,未语先笑,一派斯文和气。
“将军从哪里来?”
李广指了指远处的营帐:“我从那里来。”
白衣人笑了笑,没有说话。
李广突然觉得不对:“你是什么人。”
白衣人说:“将军不要紧张,在下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知前尘,晓过往,还能未卜先知。”
李广见这年轻人,眉目清俊,一派正气,当真不像是个歹人,又如此的傲慢,还带着稚气,有些好笑。
“哦,那你,就给我算算,我此生能不能封侯。”
年轻人道:“人的富贵荣华,都是上天赐予的,只要行事不违背上天,自然就会得到富贵。”
李广笑道:“你是说,我久久不能封侯,是因为开罪了上天?”
年轻人一愣:“这个”。转而笑笑:“将军不妨仔细想想可曾做过什么愧对上天的事情。”
李广看看天色,暮色沉沉,天上乌云翻滚。他说:“我年轻的时候因为私仇,杀了一个小官。”
年轻人笑笑:“伤人性命虽然有违天和,但是倒也不能抵消将军杀敌的功绩。”
李广神色复杂的看着年轻人?
年轻人又说:“没有了吗?”
李广看着年轻人斯文的面容,一阵阵的发寒,难道这都是命?真的是他的命?
“我曾经杀了羌人降军两千人,我此生,还有机会封侯吗?”他有些伤感的道。
年轻人摇摇头:“那就没有了。”李广长叹一声:“天意难违啊。”
然后,他拔出了佩剑,最后,他看到年轻人脸上一丝淡淡的笑容。
他一生渴求的东西原来早在多年前就已经亲手葬送了。
流苏冒雪千里奔驰赶到了玉门关,这一次同行的竟然是太明。
她也没有想到太明会和她一起,自从太清死后,太明就沉默的像是块木头,这一次竟然死活闹着要同她一起来玉门关来。
“殿下,你看,那是军营,大军果然安营在玉门关外。”
近乡情更怯,流苏颤抖的说:“咱们竟然到了,太明,真是奇怪,这一路上,我们什么匪人都没有遇到。”
太明的声音在风雪里干涩的响起起:“殿下,毓秀山庄和匈奴已经被灭了,自然没有人再来为难殿下。”
她一路上的危险他都已经铲平了,她此后人生的危险都已经被铲平了。
她再也不会有什么为难和困顿了。
流苏和太明默默走到军营,三军戴孝,天地茫茫,她看到辕门上下都是白旗。
千万不要,我带来了御酒,你还没有喝到,我还带来了满腹的衷肠,你还没有听到。
她满面风霜的出现在赵破奴的面前的时候,赵破奴以为自己在做梦。
“谁死了?”流苏吼着。
“是大将军!”赵破奴跪下,重重的将头叩在冰雪里,此时唯有大地能安慰他的心灵。
半月前,两军会师于此,后将军李广自尽,大将军卫青不知为何引咎自经。
霍去病下令三军戴孝,命军士拆卸武钢车,要打造巨型棺木,送大将军回长安。
而他自己,在出征前吃了东方朔的药,完全将体内的能量激发,如今大战过后,药效也消失,身体也就彻底的油尽灯枯。
赵破奴领着流苏去了霍去病的营帐,霍去病已经缠绵病榻多日,多日来吃不下东西。
听见人声,霍去病轻轻抬起眸子,看向来人,流苏身上的寒气激得他一阵轻咳。
流苏轻轻扶起他,也不说话,就静静的看着他,少年形销骨立,俊美异常。
“你怎么来了。”霍去病说,“你为什么要来。”
“我想看看你,霍去病。”流苏说。
他怎么能一个人死在这里,没有挽留,没有道别,上苍怎么能如此的苛待他。
霍去病没有力气和她说话了,静静的靠着,过了良久,竟然又沉沉的睡了过去。
流苏看到他的嘴角噙着笑,她觉得,自己这一生来到这世上,就是为了这个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