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听曲(1 / 1)

御花园有宫人专人打理,春夏秋冬都各成一派迷人景致,又恰逢冰雪消融,午后阳光温淡,引来好几位后宫妃嫔聚在御花园游玩,莺莺燕燕的好不热闹。皇帝远远看到了,却掉转方向避了开。

“历川,咱们还是去宫外逛逛吧。”

皇帝像这样故意避开后宫妃嫔还是近两年的事,虽然早些年皇帝对后宫也并没多上心,像这样的情况还是稍显怪异,但是这在薛历川看来已经见惯不怪了,每逢他当值跟在皇帝身边时这种事常有发生。

“是。还像往常一样只由青龙大人在暗中护卫吗?”

“嗯。”皇帝挥退身后跟着的侍卫,随手又摸了摸薛历川身上衣物,他穿着件淡青色的锦裘,皇帝这几日命林光秀去内务府特意裁制的,温软厚实,穿在身上足够御寒。确定他不会被冻到,皇帝才满意的放手,带着他往宫外去。

出宫在皇帝这已经是驾轻就熟的事。顺朝元祖出身平民,前朝昏君当道,致民怨沸腾,他才揭竿起义夺了这山河天下,也因此他深觉百姓生计才是国之根本,无论是皇室宗亲还是朝中大臣,都鼓励他们多与民亲近,历代除每任太子需留在宫中研习执政之道,常有帝王皇子,甚至公主在民间走动,到了皇帝这,更是不把‘天子不坐危堂’的古训放在眼里,兴致来了,便脱下龙袍,拉着薛历川在外玩闹一番。

京城街道上繁华依旧,商铺酒楼里迎来送往的生气不断,两边摊子上小贩的叫卖声不绝于耳,年关将近,很多新奇稀罕的小玩意儿摆了出来,引得大人孩童驻足流连。皇帝拉着薛历川并肩在人流中穿行,瞧着他眼中透亮光彩,皇帝心情愉悦的勾起嘴角,只觉得这番景象可比宫中那风流韵致的一处处死物有趣多了。

街上拥挤,来往行人难免有兴致高了横冲直撞的,薛历川暗暗戒备,怕别人冲撞了皇帝,但往往是他还在留意着皇帝那边动静,皇帝却总能先他一步将他带入怀里,避免他身上伤口被人撞到。每每这时候,皇帝脸上都有着担心和某些说不清意思的神色,手掌搭在他腰上,总要迟上一时半刻才面有惋惜的放开,令他百思不得其解。

漫无目的的走了一会,皇帝突然想起一事,侧过头颇感兴趣的问薛历川:“记得有一年年关,历川你没在宫中当值,想必是又去京外游历了。那时候,你在外面跟谁一起,怎么过的年?比宫内每年的年宴好玩吗?”

皇帝其实并不是个情绪外露的人,或许他本来就没多少情绪。薛历川不记得是从什么时候起,皇帝在他面前总有很多丰富的表情,跟他说话的时候,总喜欢眼睛直直的盯着他看,像是要把眼睛里的所有情绪坦露在他面前,脸上的笑意也是一点不掺水份,而对话的内容也越来越趋向寻常闲聊。老实说这让薛历川很困扰,因为他常会因此产生些皇帝不拿他当外人的错觉。

薛历川摇了摇头,把那些不切实际的想法从脑海中赶走,皇帝问这些话,肯定是想知道他在宫外的时候有没有跟可疑的人来往,是否跟十六王爷有牵扯。给皇帝的用意找了个最为合理的解释,薛历川立刻又放松下来,只是不知道关于这个问题的回话在这时候说出来合不合适。

“属下当时独身一人在祁州。除夕那晚,城里有两派江湖人起了纷争,打起来波及到了属下住的客栈,属下……便跟着加入混战,杀了几个人。”

在除夕夜里忙着杀人,这显然是不能更煞风景的事了,现在就是将近年关的时候,若是稍有忌讳的人,便会恼怒的认为薛历川这是故意在触霉头,更何况,朝堂和江湖间向来有间隙,朝庭的人跟江湖扯上关系,在皇帝跟前难免洗脱不清。

谁知皇帝却只是急急问了一声:“你没受伤吧?”还没等薛历川回答,皇帝便先想起那年他回宫时是毫发无伤的模样,随即又颇有些与有荣焉的笑了起来,“那些不长眼的招惹上你,也算是他们不走运。”

“…………”

薛历川一直认为自己不懂皇帝心思只是因为他不愿费这心神去揣测,这会却开始反省自己是不是太愚笨了,就算他再怎么思考,也无法了解皇帝脑子里究竟在想什么。

“不过一个人在外面过年总归太寂寞了。等过几日除夕到了,今年的咱们一起过,到时候我送你一份大礼算做补偿。”

皇帝眉眼含笑,兴致勃勃的计划着,一点没有要征询当事人意见的意思。明白没有反驳余地,薛历川也只能应了声“是”。

差不多绕着南城转了一圈,约莫薛历川有些撑不住了,皇帝便带着他进‘梨香园’听戏。

‘梨香园’是京中名声最为响亮的一家戏园,这座外观清雅大气的戏园子就在南城最繁华地段,甫一进门,便能感觉到那格调氛围与别处的大不相同,园子里请来的台柱‘暖泉班’更是时常为戏园带来高朋满座,当家男旦越桃不知道在京城贵胄间引来多少纠纷。

皇帝喜欢听那些千回百转的腔调,还有那些如野史般版本不一的朝代故事,每次出宫几乎都会到这里坐一坐,也算是这里的常客了。

进了园子,有机灵的伙计迎上来,见是熟面孔,便熟门熟路的把皇帝和薛历川带到了二楼雅间,照往常的规矩上了些茶水瓜果便离开了。

台上在咿呀清唱的正是越桃,不知道今天座上来的又是哪位达官贵人,才请动了他登台。

越桃扮相奇美,描着细柳蛾眉,丹凤眼上挑出风流情愫,一点朱唇开开合合,似乎还有芬芳吐露,身段也是妖娆无双,碎步走位水袖挥卷间都能让人心神迷荡挪不开眼,那把透亮清越的嗓音更是把台下听的如痴如醉。这人真正当得起蓝颜祸水之名。

皇帝颇为享受的听着,却并不抬头往台上看,只专注的将手中杏仁剥出果肉来,然后喂到薛历川嘴边,再趁他张嘴吞下时,手指从他唇上擦过占点便宜。

薛历川倒是从坐下起,就开始不停的东张西望,他对戏曲也不怎么感兴趣,只一会便走了神,对皇帝那点小动作也是视而不见。

被调戏的人不给反应,调戏的人也就觉得没意思了。皇帝略有些不满的用姆指指腹在他唇上狠蹭了下,然后敲着桌面唤回他的神志:“历川,不想听曲吗?”

薛历川回过神,见皇帝眼中虽有不满,身上却感觉不到恼怒的气息,也就不甚在意的回:“不是。属下有些事想不通,所以才会一时走神。”

大概是氛围不同,每次在外面,薛历川身上沾染上的江湖人脾性便显露出来,皇帝喜欢他这样,更是有意纵容,所以每次他还没反应过来时,就已经毫无心理负担的快要跟皇帝平起平坐了。

“哦?什么事说来听听,也许我能帮你解决清楚。”皇帝很清楚,他家的这位侍卫长虽然聪明机智,很多事上却从来不愿意费脑多想,难得有能让他想的入神的事,皇帝对此也很感兴趣。

薛历川皱起眉头,面带不解:“属下在想,青龙大人可能隐身的地方。”这戏园子里可供藏身的地方并不多,青龙作为皇帝暗卫,要时刻警戒皇帝安全,必不会离皇帝身边太远。楼下大堂看客众多,视线不佳,行动时也容易受阻,自然不在考虑范围内,屋顶房梁本是最好选择,但这园子里的房梁与屋顶相距太远,宽阔敞亮,容易被人发现,二楼雅间又全都是隔开的,现下青龙最有可能藏匿的便是他们所在的这间屋子。

皇帝眨了眨眼:“你在意的就是这个?”

“是。这地方极难藏身,属下观察了许久,也没发现青龙大人的踪影。他身为‘四灵’,果然非属下所能比。”薛历川毫不遮掩语气中的钦羡之意,想来不论是为了什么学武,凡经武学一道的,似乎都会上瘾。薛历川眼里光芒闪烁,既有猜测不透的苦恼,也有面对高手强敌的兴奋,整个人都生动耀眼起来。

皇帝骨子里其实多少是有些虚荣心的,总想着有一天能让薛历川倾倒在他的魅力之下,但现今对方感兴趣的偏偏是他不拿手的,皇帝向来膨胀的自信心受到打击,甚至产生了一丝危机感。

但是薛历川难得的好奇心还是要满足他。皇帝扬高音调唤了一声:“青龙。”

话音刚落屋子里立刻无声无息的多出一条身影。早在听到皇帝叫人时薛历川便四下留意,饶是如此,仍未看清他是从何处冒出。

青龙单膝跪在地上,往常皇帝召唤还会阴沉沉的应上一声‘在’,这会只低垂着头,盯着地面沉默不语。皇帝身边的暗卫本来就甚少为人所知,除了皇帝,‘四灵’更是只有仁王才见过其真面目,至于薛历川也是近两年才知道他们的存在,以往在皇帝面前当差,只求不失败便是万幸,如今突然被人直言夸赞,他心中倒颇有些觉得怪异。

“既然你感兴趣,这段时间就跟着青龙他们切磋切磋吧,”过完年前,皇帝是不打算放薛历川回侍卫营当值,再过两日朝会就会重开,皇帝陪着他的时间会少很多,交给青龙他们,让他在昭德殿不至无聊乏味倒是不错。

“青龙,你回去跟朱雀他们也交待下去。”

“是。”以薛历川的功夫,跟他们对上哪能算得上切磋,皇帝这么说无非是告诫他们,点到即止,不能伤了薛历川。其实‘四灵’跟在皇帝身边,对他的心思知道的最为透彻,这两年早就把薛历川当做半个主子了,不用皇帝交待,也不敢真的伤了他。

等青龙重新又隐匿起来,薛历川才有些不知所措的说:“谢圣上。”

皇帝笑吟吟的接受他的谢意,刚被打击下去的那点自信又抬了头。纵然自身做不到满足他全部期望,但凡他想要的,皇帝都有办法送到他面前。

薛历川眼含感激,垂头不语,正是气氛大好的时候,皇帝刚想说点什么,楼下却传来一阵骚动。皇帝有些不悦,皱眉看过去,才发现原来是越桃唱完一曲回了台后,底下看客们兴致正高,还没过瘾哪肯轻易放人,正乱哄哄敲着桌子让人再出来唱上一曲,戏园老板上了台连连抱拳作揖

,好话说尽也压不下这场面。

皇帝倒是没多大执念,时辰也不早,见了这阵仗便不打算再待下去,刚想拉了薛历川回宫,不知是楼上哪个雅间的叫了戏园老板过去,没过多久老板便面有喜色的跑了回来:“各位再稍候片刻,越桃他马上就出来。”

过了片刻,那越桃果然换了装扮出来,面如冠玉锦衣华服,俨然一派王孙公子模样,不久从戏台另一边又上来一位船夫模样的俊朗武生,一开口嗓音嘹亮,腔调缠绵,头一句便是那‘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

皇帝立时就乐了,这唱的分明是那婉转痴缠的《越人歌》啊,不知道那雅间里的又是哪家断袖分桃的风流种。

这一曲放在现下他和薛历川身上虽然并不贴切,倒也颇为应景。皇帝单手支着下巴,微侧着头看向薛历川,眼眸里情愫流转,轻轻跟着台上和上一句“山有木兮木有枝,心说君兮君不知”。

薛历川书读的不多,这两句话意思还是能够理解,虽然不知皇帝用意,但见他直勾勾盯着自己唱出这两句,立时窘迫不安,只拼命告诫自己,这只是皇帝一时兴起戏弄他而已,千万不要当真多想了去。

皇帝见他僵硬的偏转头,冥顽不灵的就是不肯对现状反应过来,一时气的牙痒,直想立刻就在这里要了他,让他再没什么理由拿来自欺欺人。

还没等皇帝付诸行动,外间突然传来一阵细碎的脚步声,走到他们的雅间外停住,轻轻在门上叩了叩,然后便听一女子柔细的声音:“打扰两位公子雅兴,奴婢给两位公子请安。”

皇帝虽然没指望两三下就把人钓上手,一次次碰壁还是难免心情恶劣,当下口气便有些不耐烦:

“什么事?”

门外小丫环似乎被惊吓到,静了片刻才答:“奴婢家公子就在对面‘亭’字号雅间,想请两位公子过去一叙,不知意下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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