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亭’字号雅间就在皇帝他们的正对面,从他们上来开始,那边就一直只是窗户半开,里面人影绰绰的看不清楚,皇帝之前也有留意到,戏园老板就是被那间屋里的人叫过去,然后下去点了那曲《越人歌》。
男风习俗由来已久,且屡禁不止,京城里龙蛇混杂,商贾贵胄间多有私下眷养男伶娈童的,但那终究是拿不上明面,只供自己玩乐而已。难得有人在这大庭广众下借古曲风雅一回,皇帝倒也想见识见识这位大胆风流的神秘公子,也让薛历川能顺便开开窍。
前来请人的小丫环走在前面带路,下了楼从大厅里穿过时,迎面碰上了刚要下台的越桃。对方颇为惊讶的盯着他们看了会,然后便匆匆离开。皇帝不知他用意,转头看了眼薛历川,见他也是一脸迷茫,想来就只是个不相干的人,皇帝也不再深思,随之将其忘在脑后。
到了楼上雅间外,小丫环侧身推门,低眉顺目的道了声“请”,待皇帝和薛历川进去,便关上房门守在了外面。
二楼雅间其实只是字号不同,供些附庸风雅的公子哥对号入座,内里装饰却都大致一样。但这间似乎比别处都更为精细华美些,房中桌旁摆放着四张梨花古木椅,铺着温软顺滑的貂皮软垫,桌上一鼎靛青兽炉,炉中烟雾缭绕,轻吸一口便有清雅淡香萦绕鼻端。
屋中主人正倚窗而立,透过窗口半开的那点缝隙看向大厅堂上,外间听声音乱哄哄的,似乎又在为越桃的离场吵闹。他身形比之一般男子略显纤瘦,身上火红色狐裘耀眼,侧向房门的这半边脸上忿忿不平的,皇帝他们进去时,正不满而愤慨的小声嘀咕着:“哼,这帮蠢货!”
听到响动,他急忙换了副表情,颇有些慌乱的转过头来,饱满而柔嫩的唇轻轻开启着泄出一声惊呼:“呀,你这么快便来了啊!”
皇帝大失所望。这人一张脸明艳生辉,肌肤细腻白皙,一双莹光水润的眸轻轻眨动着,整个人灵秀娇俏,分明是不知谁家跑出来的任性大小姐,着了一身男服,便以为能瞒天过海,其它尚且不说,只这言行举止,便不伦不类的让人一眼就能瞧出破绽来。
“咱们走。”皇帝对陪小丫头玩游戏没兴趣,刚进去就拉着薛历川要往外走。
以为皇帝是进门时撞见她那副模样生厌,假公子不免心下懊恼,急忙冲过来堵在门口,伸手便要扯他衣袖,被薛历川一个错位挡住,恨恨的剜了个眼刀也无济于事,只得隔着他冲皇帝喊:“喂,你怎么刚来就要走啊,本……本公子哪里招待不周了?”
若有一日面对后宫三千佳丽,薛历川也能这样分毫不让的挡在皇帝面前,那皇帝就算是功德圆满了。其实眼下他这动作纯粹是出于对皇帝的安全防范,皇帝心底明白,却还是自我满足的硬往别处曲解,当做是对他所构建的美妙未来又进了一步。皇帝被自己催眠的心情顺畅,被人纠缠的不耐就淡了些,扫了面前的假公子一眼:“男女有别,共处一室多有不便。”
许是被身边的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纵容惯了,头一次被人当面戳穿,假公子面上红云丛生,咬着唇气急的跺了跺脚:“你知道我是女子才要走的?真是奇了,你愿意过来见一个点了《越人歌》的公子哥,却不愿留下来陪我这个女子?”
皇帝耐心用尽,顺手拖了薛历川,举步便要越过她开门出去。
早些年皇帝于情爱上兴致缺缺,凡是看着顺眼的都会来者不拒,在外面游历时,也曾遇到过几位这样娇蛮泼辣的女子,他对这样的性子并不讨厌,露水姻缘一番后,便都带了回来养在后宫里,但那毕竟都是过往的事了,如今有薛历川在身边,皇帝对这些莺莺燕燕的兴趣全无,根本就懒得去应付。
假公子仍然不死心,再要拦时却被薛历川使巧劲推开,她倒退到一边身形晃了晃才稳住,一时羞恼,抬起下巴傲慢又气极败坏的喊:“本小姐乃当朝正一品御史大夫府上千金,凭这个也留不住你吗?”
皇帝微微惊讶,顺朝民风虽然并非食古不化,于女子教养方面却一直都是以贤良淑德为主,江湖儿女暂且不算,纵然大户人家中会出那么几位不循礼法的,但也不该是出在那位在朝堂上宁折不屈疾言善谏的宁楼凤家。想到这个让皇帝都时常深感头痛的御史大夫,年后有一事倒是需要他那里通融,面前正好就有现成的筹码。
“你身上伤怎样,觉得累了吗?”
“属下没事。”
皇帝先是低声询问了薛历川身体状况,见他脸色正常才放下心,拉着他又转回到房中坐下,倒了杯清香四溢的热茶放到他手中,这才抬眼看向宁大小姐:“我在听了,你想说些什么?”
宁大小姐眼神古怪的在皇帝和薛历川身上转了一圈,又觉心中猜测着实可笑,便摇摇头,走过去坐在了皇帝对面。她忽的一把将头上紫玉云冠摘掉,披散下如瀑秀发,眼睛直勾勾的看着皇帝问:“你觉得我的样貌如何?”
“好看。”这是实话,皇帝虽然眼里只有薛历川,正常的审美观却还在。
宁大小姐脸上有了笑意,眼睛里神采又亮了几分:“那跟越桃相比呢?我知道你们来这都是为了见越桃的,连哥哥都是那样,哼。”
她说到后面神色不忿,嘀嘀咕咕的已接近自言自语,忽而反应过来,又弯起眉眼语含期待的问:
“你呢,你会喜欢我,还是喜欢越桃?”
饶是在江湖中走动惯了的薛历川,也不禁为这大小姐的直白惊讶,端起茶杯顿在嘴边却忘了喝。
皇帝却是眼睛不眨的,随手指着身边的薛历川说:“我喜欢他。”
“什么?”
宁大小姐惊叫。薛历川却是直接吓傻了,愣愣的盯着皇帝不知该想些什么才好。
其实皇帝刚开始不动薛历川,除了顾虑他的情绪,再有就是那会正赶上十六王爷起了异心,朝中形势紧张,若是被有心人知道了他对皇帝的重要性,难保不会利用他,若是换做任何其他的,皇帝都不怕受人要胁,但唯有薛历川,他不愿冒任何一丝失去他的风险。
忍了这两年,也到了皇帝耐心的极限,如今朝中上下隐患皆除,四海归心,皇帝拥有整个天下来保他薛历川一人平安,自然也就不用再辛苦隐忍下去。
皇帝心里打的算盘很简单,先让薛历川了解他的心意,再找一个例如除夕夜那样气氛好,可以顺其自然吃了他的时机,事后就算他心有不愿,也不会觉得那是皇帝对他的折辱,皇帝再软意诱哄,假以时日,必会有他动心的那一天。
可惜事不从人愿,就只是这么简单的第一步就让皇帝碰了钉子。宁大小姐自作聪明的在对面嚷嚷:“我知道了,你在敷衍我呢。男人若是断袖,必然是喜欢越桃那样柔媚娇弱的,你旁边这位,看着比你还要英气三分,你怎么会喜欢他呢。”
皇帝面容清俊,向来引女子倾心,这会听宁大小姐话中意思,明显他不如薛历川英武,却也不怒,反倒颇有些自豪的勾了勾嘴角。但转眼见薛历川因着宁大小姐这番解释,竟信以为真,恍然大悟似的释然下来,便再也笑不出来。
宁大小姐皱了皱鼻头:“算了,你现在喜不喜欢我不要紧。我喜欢你,你来我家提亲吧,等成亲后,我会让你喜欢上我的。”
她的行事方式倒是跟皇帝很像,都是自信到自我的思考回路,皇帝觉得有意思,便摇摇头半真半假的说:“你这满口喜欢的,倒是轻易就说出口,我不信你。”
宁大小姐自然也是有小女儿家的羞涩,只是今日到这园子里原本是为着那越桃而来,想看看将自家兄长迷住的是怎样一个人物,没想到无意中却窥见对面这人的模样,他样貌自然没话说,但她并非只为面皮迷惑的肤浅之人,想是合该红鸾星动的时候,就是看他百般顺眼,一颗心怦怦直跳,怎么也不想错过了他,这才拉下面子叫丫环请了他过来。
如今这番心意遭人质疑,她立马红了眼眶,却只是咬了咬下唇,倔强的看着皇帝:“本小姐心意坚定,才不是那轻浮之人,我说喜欢你,就是喜欢你。”
“可是我今年三十有余,家里妻妾成群,你嫁过来要如何自处?”她这副逞强的模样倒是挺招人怜惜,可是皇帝不在意,仍然恶劣的刺激她。
“那你就休了她们。”宁大小姐这话答的干脆,显然也是考虑到这情况,但无论如何,她是绝不会放手的。
这话若是薛历川来说,皇帝肯定一百个愿意,想来人生在世,总不能顺风顺水,这张面皮就算能惹来桃花无数,也招不来薛历川这么一株榆木。
皇帝站了起来,对面宁大小姐连忙跟着站起,颇有些紧张的看着他。
“你给我一件你的随身信物,等我回去把家里处理完,再去御史府找你。”
宁大小姐深信不疑的将颈上血玉取下,郑重交到皇帝手中:“我等着你。”
皇帝目的便是拿她身上一个物件,此时拿到手上,也就不再多作停留,点了头,便拉着薛历川离开。
宁大小姐见他神情淡漠,哪有对此事上心的意思,却也不急,只弯起嘴角狡黠的笑了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