邝露躺在烟紫彤云上,记忆匆匆掠入眸底嵌入脑中,幼时自己附在人鱼泪上,女扮男装入璇玑宫,他要娶妻,偷听到他说他绝不旁娶,他要为自己指婚,他割开手腕为别人炼血灵子去了半壁仙寿,为那人挑起天魔大战,之后太上忘情孤身数千载,最后到妖界来攻时,自己为救他挡在他身前死去。
双睫振翅,缓缓睁眼,视线里,是爹爹和六个姨娘围在她身侧候着,见她睁眼,喜极而泣。她鼻头发酸,眼泪应声而下,娇娇软软唤了声:“爹!”后扑进他怀里泣不成声:“对不起,对不起,女儿不孝。”她在历劫,太巳仙人也下凡历劫当了她师父。
太巳仙人心下柔软,摸摸她发顶:“傻丫头,都过去了,还哭成这样成何体统啊?”
她又转身,逐个姨娘抱了一下:“姨娘,对不起。”
她们哭成一团,有的抚着她背,有的捻着帕子给她抹去眼泪,有的替她整理她哭乱的发丝,道:“回来了就好,回来了就好。乖,莫哭了,眼睛哭肿了不漂亮,陛下在后头看着呢。”此话果然顶用,闻见此言,邝露垂头,收哭腔。
几个姨娘交换了个眼色,泽箐姨娘又悄悄附在她耳边告诉她,原本大家都以为她魂飞魄散无力回天了,结果是陛下和太巳仙人发现了她灵魄附在人鱼泪上,陛下花了近千年才炼出她失去的半壁真元,送她去凡尘历劫,这才救回她小命。
她握住几个姨娘的手,明知他就在身后,却迟迟不愿转过身,一时间不知如何去面对他。
红尘一遭,不过只是浮生一息,黄粱一梦。
他们是神仙,仙寿延延千万年长,绵长的时光是诅咒,山棱水歇,于他们也不过是过眼云烟。在凡相守的岁月,不过是弱水三千中的其中一瓢,融入长河便找不见踪影,又怎当得真呢?
若是想不起来从前,亦能懵懂无知与他欢喜地过下去。或是从未与他那样至死不渝情深不寿,她亦无妨继续默默退守。
可如今,她想起一切,想起他曾那般挚爱另一女子,他宁愿孤寂的绝决身影,和自己那些到死都得不到回应的无望情意,凡尘中发生的一切如长在心里的一勾倒刺,明明是心的部分,却长不回肉里,若是撕掉,又血肉模糊。
她救他一命,他也救了她,还顺带在红尘还了她一次梦寐以求的相守,此般算来,便可两清了么?若是如此,她又该以什么心情,什么身份去面对他呢?
良久,她从云上爬起,垂首缓缓走到他身前,屈膝行礼声音清浅道:“邝露参见天帝陛下。陛下天恩浩荡,救邝露一命,邝露在此谢过。往后自当尽忠职守,万死不辞。”随之伏地一拜。心中叹息,无论如何,他救了她,这个恩,便是要谢的。
见她如此,润玉心里一窒,原以为她会像在瑾庄时那般,向他跑来扑进他怀里,或是指责他没有按照她死前嘱托好好活着,而是陪她死去。谁知,她却行大礼对他跪着言谢,仿佛他只是顺道帮她一把的君王,又似是根本没走过红尘一遭,她亦与他无甚关系。
心中有些许恼意,他淡然道:“你我之间何须言谢,起来。”
听得他淡泊的语气,邝露心道果然与自己猜想无差,他欲与她两清,心下更凉了两分。
皓腕的人鱼泪上发出幽蓝的光,这是润玉生母遗物,她自然知道于他而言有多重要,在凡间时不知,此时想起了便断不能再占着。遂伸手取下,双手呈上道:“人鱼泪是陛下随身的至宝,请陛下…”从头到尾仍然跪着,也不敢看他一眼。
他心里更恼,清冷打断她的话:“我堂堂天帝,要送人的东西断无送不出之理。”握着她腕又将人鱼泪戴上,将她从云上拉起,回身对太巳仙人及众姨娘作一揖,直起后道:“润玉先行一步,带邝露回宫。”他是天帝,太巳仙人作为他臣子,他本是完全不必如此,却仍然恭恭敬敬待他如长辈。
几人在后忙道:“恭送陛下。”
见他驾银边白雨云飞远,众姨娘面面相觑地唉声叹气,叹得太巳仙人疑惑不已道:“怎么了这是?露露都已经回来了。”
姨娘们陆续瞥了瞥他,翻了翻白眼,齐道:“你不懂。”便相互携着手驾七彩云跟着去,留他一人在原地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润玉牵着她手,还没到九宵云殿,便见满天神仙齐齐在殿外天阶两旁,浩浩荡荡排了长队,身后是一众神兽坐骑,一见两人,熙熙攘攘跪下,声如洪钟响彻天际道:“恭迎天帝陛下与天妃娘娘圣驾回宫。”
邝露一听,心里怔忪紧着痛,天妃?他纳了天妃?是谁?她急切四处张望,除了他们两人却不见还有别人站着。
“义兄,恭喜你抱得美人归,顺利回宫。你看我精心布置的这排场,可还满意啊?”青衣彦佑浓眉炯目,风流倜傥地走到润玉跟前,手一伸将赤霄唤回丢给他道:“呐,这破剑还你。”语毕又转身对着邝露作一揖:“瞧我这般无礼,忘了给义嫂问好。拙弟恭迎天妃娘娘回宫。”
是她?他封了她为天妃?什么时候?转念一想,定是她刚身死的时候,她死的那日,他还骗她说要把心剖给她。想起,心里又一阵百味杂陈的痛,随即摆摆手道:“不敢当。”
彦佑何其精明,瞧俩这般神色便知不对,连忙道:“这天界实在是闷得慌!我约了小仙娥去赏月,先走一步,蛇仙彦佑告退。”
月下仙人红光满面带着悬丝红杖匆匆赶来道:“玉儿,回来了?近日我姻缘府里忙得紧,忙得紧哪。来迟了些,不会怪叔父吧?”低头一看两人相牵的手,狐狸眼马上笑眯起来:“小露珠历完劫回来了,很好,好得很呐!”
润玉作了揖,温和叫了声:“叔父。”
邝露也屈身行礼道:“邝露见过月下仙人。”
月下仙人眯眯笑着,道:“乖,乖,我姻缘府现今忙,就先行一步。小露珠,得空来我姻缘府听戏啊。”说着急急忙忙离去。
润玉正想带着邝露离去,却听得破军星君来急禀:“报!启禀陛下,西海有妖兽作乱,沿海一带民不聊生,战况告急。”
另一神君亦跪下道:“启奏陛下,地溶濪潭日前无缘干枯。”
又一仙君拜下:“启禀陛下,鸟族此前与妖界勾结,陛下圈其领地,鸟族给狐族供给减少,两族欲兵戎相见。”
“启奏陛下,五荒中的郊荒与沼荒……”
天上一日人间数年,润玉陪她下凡历劫也不过是去了区区几日,却也积压了好些事情。他脑仁被这一波涌来的事弄得有些烦躁,冷声道:“本座今日刚与天妃回宫,此等事宜,容后再奏!”
邝露见状心里泛起疼惜和愧疚,更有撕扯的痛。他贵为天帝日理万机,为了还她一命与她两清,亲自下凡陪她演这场戏,也着实是难得的有心。遂温温软软劝道:“陛下,政事为重,妾身自行回宫便可。”随即抽出他握住的手,缓缓行一礼道:“妾身告退。”
这称呼她换得倒快,他像是被什么堵了心肺,火发不出亦下不去,瞥了一眼跪在地的众神,吸了口气道:“来人,送天妃回露雨盈宫。”后与他们进殿商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