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这日贾敏又接到贾赦的来信,愁得难以下咽,大哥这是铁了心,任是怎么劝都不愿改了主意。明儿就是回娘家走亲戚的日子,到时更是避不开与贾赦碰面,贾敏不禁长吁短叹,大哥怎么就听不懂利害呢?那王熙凤又无失德之处,如何好退亲?正在伤神之际,夜露进来禀报:“姑娘醒了,要见太太呢?”贾敏这才欢喜起来,吩咐道:“快抱进来。”
话音刚落,就见冰雪抱着黛玉,满面笑容地走了进来,“姑娘醒了,便四处望来望去,我想着姑娘一定是在找太太呢,这不一抱过来,姑娘见着太太,便笑个不停,足见母女连心。”上回撵走了那王奶妈,冰雪便自告奋勇,愿替了这王奶妈的差使,“太太慈悲救了我,这一条便是太太的。如今太太用得着我,我自然不能躲了。一则一时要找个合心意又忠心老实的奶娘也是难的。一则我身子已经养好,前两个月刚分娩过,奶水倒还充足,喂姑娘是尽够的。求太太让我尽这么点心意罢。”
贾敏感其一片至诚,又请太医给她诊过脉,身子很是康健,思量再三,最终才允了她,又在秦氏跟前过了明路,如今承瑛堂上下都称冰雪一声“王妈妈”。秦氏自是不知道冰雪被林母嫌恶这一段公案,概因林母不想坏了这两个儿媳妇的和气,故而命知情人都瞒了下来。秦氏只当是贾敏从前哪个的丫头出嫁了,守完寡之后,贾敏怜惜她,又把她唤回来伺候。事实上,贾敏是不肯收留一个守寡的丫头在身边,史妈妈颇知忌讳,自然贾敏要用冰雪,只是使计让冰雪的丈夫写了休书休弃了她,冰雪这才得了自由身。
再者,当时写了卖身纸将冰雪买进府内的可是邹氏,秦氏不曾见过冰雪,卖身纸上所写的“王婆子”的形貌又太过笼统,贾敏的丫头又太多,有秦氏见过的,也有在秦氏嫁进来之前便出嫁的,秦氏可不知道具体是谁,又没有什么关节,自然不会与个丫头过不去,也不会下了邹氏的面子。黛玉原先的那位王奶妈也太不像话了,贾敏是想把从前的心腹丫头提拔拨给黛玉使唤,承瑛堂内部的事务,秦氏自然不会驳回。冰雪深居简出,安分守己,承瑛堂上下又被贾敏梳理过了几遍,可谓固若金汤了,是以此事便如湖面微风吹起的涟漪,竟是平平静静地糊弄过去了。
贾敏但凡见了黛玉,绝不会露出个愁苦模样,正笑嘻嘻地逗她说话,外头有丫头回话:“太太,舅太太打发人来报喜。”贾敏听见一个“舅”字,立马改了颜色,听见后头说是报喜,才欢喜起来:“快传进来。”过了片刻,夜露迎了两个穿红戴绿、搽胭抹脂的富态婆子进来,贾敏定睛一瞧,一个是常来林家的二嫂陪房周瑞家的,一个却面生。但她们磕头问完安,贾敏倚在大红顾绣引枕上,不时拍拍怀中一脸沉静模样的黛玉,和气问道:“方才听见报喜,可是有什么喜事?”
周瑞家的笑吟吟地看了一眼黛玉,殷勤道:“这是表姑娘罢,长得可真好,这水灵模样跟画里的仙子没甚两样,姑太太真是好福气。”贾敏笑着听周瑞家的滔滔不绝的奉承之词,把黛玉夸得地上少有、天上无双一般。她才想起了来意:“咱们府上又添了一桩喜事,珠大、奶奶有喜了。”贾敏回想李纨那沉静端庄的样子,不由笑着点头:“这可真是一件大喜事,老太太可高兴坏了罢,这可是嫡曾孙,老太太可真是好福气啊,眼见着便要四世同堂了。”
周瑞家的点头道:“可不是如此,老太太高兴得坐不住,连身子都健壮了,亲自走了一趟看望大、奶奶,叮嘱她好好养着,多少好东西流水一样地送到大、奶奶屋里,我们太太都瞧着眼热呢,打趣老太太,说上回她生宝玉,老太太都没这样疼惜过,闹得老太太笑个不住,说太太这么大年纪了,还吃儿媳妇的醋,跟着也赏了我们太太好些东西。”
王氏倒不是真眼热自个嫡亲儿媳妇,最眼热的恐怕是大房的邢夫人和她们房头的赵姨娘。邢夫人听贾赦说了几回“老太太偏心眼”的话儿,起初还怕得不行,子不言父母之过,贾赦说这样的话儿,几近于大逆不道。好在她也不糊涂,一心向着贾赦,劝了几回,贾赦听不进耳,反而渐渐地被他的话给鼓动起来,觉得老太太果真十分偏心二房,国公府的家都交给二房当,天知道二房从中捞了多少公中的银子,贾赦和邢夫人查了之后,心都在淌血。
从前孙氏管账,不知出于什么缘故,把府内的公账誊抄了一份,交给心腹管事媳妇收了。贾赦从前不在乎由谁当家,自然不会去查账,等有了嫌隙之后,想要查账却不知如何下手。还是贾琏从前看着他妈理过几回家务,隐约记起有孙氏有几个心腹,便向贾赦进言,贾赦忙把这些孙氏旧人招回来一问,知道有一套公账副本留着,欣喜若狂,拿出来一看,却又发愁了。
这账本也不是那么好看懂的,幸而邢夫人在家做姑娘时理家是一把好手,看账本也一两分门道,仔细向贾赦父子讲来。孙氏当家时,善于经营,府中各项营生,譬如田地、庄园、铺子,颇有盈余,而府中各项支出,如各项采买、人情往来等,也较为公道平常,家中可谓是金银满仓、珠宝堆库了。贾赦父子高兴得不得了,连邢夫人虽说心中有些发酸,但还是中肯道:“姐姐十分能干,可谓是劳心劳力。”贾琏是亲见他母亲理过家务的,因而有荣与焉,也夸了邢夫人两句,一时倒显得母子融洽、彬彬有礼了。
恰好过年,庄头们带来的单子一呈上来,贾赦的脸都黑了,贾琏细细一扫,对照着前儿所看的往年单子,也不自在了,不过是从前的八成,质问道:“怎么只有这些东西?”那庄头便开始叫苦,风雨不顺、霜雪又厉,老天爷不肯赏脸,田里的收成很一般,就这些,他们也是为主子拼了命、辛劳了一年才得了这些东西。把贾琏挤兑得脸色都青了,还是贾赦稍微沉得住气,轻描淡写两句打发他们走了。贾琏急道:“这些老贼的,对主子如此无礼,真真该死,老爷怎么不让我发落他们?”
贾赦如今是将他看做心肝,他膝下只有这么一个嫡子,虽说如今又有侍妾有了身孕,就要临盆,还不知是男是女,便是哥儿,那等丫鬟之流生的庶子如何能比得上贾琏一根手指头,因而抚须劝道:“稍安勿躁,先使人打听了实情如何再做打算。倘若有一字虚的,他这庄头也别想做了。”脑子里却在盘算到底有哪些忠心又通农事的管事可以去管田庄。要知道,这田庄可是府里收入的一大来源,怎么能交予贪懒奸猾之人?
贾琏这才平了气,笑道:“儿子这就打发人去问问。”贾赦颔首:“先别惊动人,悄悄问了。”贾琏打发去探听情况的是他奶爹赵新,这赵新最是圆滑不过了,与那庄头同是贾家世仆,本有几分交情,那庄头又十分贪杯。赵新先把他灌醉了,从他口中掏出实话来,今年地里确实是遭灾了,但是东西绝不止这么一点,有一些是二太太提前派了一队人去庄上押走了,说是府上急着要。这庄头想着府上是二太太当家,当然不疑有他了,二太太又赏了他好几样稀罕的物件,他也明白一点蹊跷,自然绝口不提二太太,一切都往灾年上推。
把贾赦父子气得暴跳如雷,贾赦是隐约知道王氏必定会做手脚,而贾琏是不敢置信,这慈眉善目、温柔可亲的二婶娘竟然如此肆无忌惮地捞公中的好处,一时目眦欲裂,这以后可都是他的东西、他的财产。日后府里的一切都是他的,如果荣国府只剩下空壳子,日后苦的是谁?又想起她往日的嘘寒问暖,都变成了虚情假意,如此可憎,如此恶心!“凤丫头嫁给你,日后你既是我的侄子,又是我的侄女婿,咱们这可是双重亲了,既叫我婶娘,又叫我姑妈,你母亲去世之前又将你托付给我,你细想,可有谁会比我为你着想?”
可不是会为我着想,贾琏咬牙切齿,那会子他被挑拨得忌惮上了他那继母,心下还十分感动婶娘的体贴关怀。谁曾想他这继母虽然有点小心思,但终归心不坏,不想王夫人这般黑心,说一套做一套。“等凤丫头来了,这家我便交给她来当,凤丫头十分能干,在家里便帮我嫂子打理家务,到时我可就能享享清福了。”王氏再能干,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内囊已空,她又如何能有回天之力?
怪道父亲这一两回,言语中总是流露出对王氏这门亲事的不满,想来也是看透他那二婶娘,疑上了王家姑娘的本性。贾琏有些踟蹰了。还是贾赦先平了气,他是正经承爵的大老爷,手里还是有不少能干的人,账房里也有几个心腹在,命他们抄了这两年王氏管家的账本出来,看得贾赦父子真是如鲠在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