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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来看看苏尚。”

楚先生是个不善言辞的人,并且走到哪都是一副“别人欠我二百吊”的样子。可是苏玨觉得他是个好人,不光因为他救了尚儿,更因为他手里正拎着个油纸包,里面是刚从村东头张屠户家里买来的二两五花肉。

楚先生一无田,二无地,平日里就靠教孩子们读书维持生计,农忙时再到田间帮帮忙,补贴家用。

用“家徒四壁”来形容楚先生的家,简直再贴切不过了,风吹雨淋,冬凉夏暖,就算想刻篇“陋室铭”以明志,都找不到半面不掉渣的墙。

平日三餐,菜汤下饭已是常态,用猪油炒菜都算是开荤了。

即便如此,自苏尚溺水至今已有六日,楚先生便来苏家探望了六次,每次必不空手而来。鸡蛋,活鱼,小母鸡……楚先生下了血本,简直要把家底掏空。

苏老太太则是个要脸面的人。早些年间苏家可是十里闻名的大户人家,再往前追溯个百十年,祖上那是出过朝廷要员的。先祖侍奉皇帝左右,真是风光无限。更何况她自己未出嫁前,也是养在闺阁里的千金小姐,家世显赫。穿衣洗漱都有人伺候着,轻轻咳嗽几声,都得折腾个人仰马翻。这身前身后,谁人不是低眉顺目的,平日里哪里用得着跟谁寒暄客套呢?

后来苏家没落了,麻袋片上绣花,一代不如一代,到了苏玨父亲这一辈,便只剩下临河村里一座老宅跟若干田产。

再后来,苏家寄予无限希望的独子淹死在九霄河里,没多久,好好的媳妇又因难产跟着去了。白发人送黑发人,打击接踵而至,没多久,苏老爷子整个人便有些疯疯癫癫,神志不清了。

偏偏祸不单行,苏玨过世后没两年,莫名一场大火又将苏家老宅烧了个精光。

一夜之间,天翻地覆。

背后人人都说,苏家老爷这辈子虽然庸庸碌碌,没什么作为,又惧内的厉害,人却实在是个厚道又老实的好人。也不知是前世造了什么孽哟,竟落得这般境地。

但无论苏家如何没落,终究是只瘦死的骆驼。此后苏老太太做主,遣散了家仆,又变卖了余下的田产,二老领着孙儿,外加一个下人,一家人换进了小点的房子,生活还算富足。

然而即便身边只剩下一个下人,苏老太太依旧记得自己是个主子。

于是她看看这位连着登门的楚先生,再看看他手里提着的油纸包。一声不吭地拈过纸包上的细绳,又将之递给了一旁的刘妈。随后指了指苏尚躺着的屋子,人便仪态万千的走开了。

楚先生早就习以为常,便视若无睹地推门进了苏尚屋里,刘妈则目送着苏老太太的背影,嘴角边尽是憋都憋不住的怪笑。

作为这屋子里唯一的鬼魂,苏玨心中却是道不出的五味杂陈。

九霄河蜿蜒而下数十里,水下有鬼,岸边则有人,有人的地方便有“人声”,洗衣的妇人,打渔的渔夫,三五不时,便会带来不少岸上的消息。

所以苏玨知道这十年间苏家发生了什么,包括儿子的出生,妻子的过世,父亲的疯癫……以及那场灭顶的大火。

可传闻不如亲见。

他看不见刘妈眼中那个惺惺作态,滑稽可笑的苏老太太。他只看见一辈子养尊处优的母亲,粗糙的双手,两鬓的斑白,以及一身褪色的锦缎。

而他如今一介孤魂野鬼,竟连与她母子相见也是不能!

如此想罢,苏玨又是一阵心酸难耐。

“先生!!”

少年不识愁滋味,屋里的小孩儿见了先生,就好像蜜蜂见了蜂蜜,声音都猛地拔高了。

说来也奇怪,楚先生平日里总是板着一张脸,打手板,罚抄写,下起狠手来更是生灵涂炭,惨绝人寰。这临河村里别说学孩子们怕他,就连孩子他爹娘经过一阵耳濡目染,见了楚先生都不由自主地浑身一哆嗦。

可偏偏苏尚不怕他。

楚先生一瞪眼,其他孩子早就吓得心肝乱颤了,哪还敢造次?只有苏尚,还敢继续打滚耍赖,一哭二闹,磨得原本怒发冲冠的楚先生哪还有半点脾气。并且屡试不爽,绝无失手。

所谓“一物降一物”,大体便是如此了吧。

“好些了吗?”

坐于床边,楚先生依旧是那平静无波的语气,抚上苏尚额头的大手却是格外轻柔。

“好多了,我中午还吃了两只鸡腿呢!”苏尚嘿嘿一笑。

“既然如此,那明天便来学堂上学吧。”

此言一出,如同晴天霹雳,苏尚便如那霜打的茄子般,登时蔫了下来:“可是……我吃完鸡腿,下午就上吐下泻,直冒冷汗,肚子到现在还疼着呢。先生,我怕是病得更厉害了。”

说着,他人便捂着肚子,一脸虚弱地倒在了床榻上,瞪圆了一双水气氤氲的大眼,可怜巴巴地望着楚先生。

前一刻还生龙活虎,后一秒便萎靡不振,连苏玨都有些哭笑不得,觉得这孩子不去戏班真是可惜了。

“……”袖口被人拽着,晃啊晃的,眼看又要扯出个洞来。楚先生终于轻叹一口气,道:“那就后天吧。”

可小孩还是不满足,见先生松口,忙再接再厉:“大后天不行吗?先生,我真的难受,我现在夜里睡不着啊,一闭眼,梦见的还全都是水,好像有鬼在往下面拉我。”

“……那就大后天。”

“那大大后天——”

“苏尚!”楚先生实在忍无可忍,沉声喝道:“你往颜林衣服里藏蜘蛛的事,我还没找你算账呢!”

见先生真的动怒,苏尚立即噤声,瘪了嘴小声嘟囔道:“大后天就大后天嘛。”言罢,嘴角一翘,又狡诈地笑了,真是变脸如变天:“先生?你今天给我带什么好吃的了?”

“五花肉。”

“啊——”苏尚小脸一跨,一副大失所望的模样。

“怎么?不喜欢?”

“也没不喜欢。”可那神情,明摆着就是不喜欢。

“你想吃什么?”

“嘿嘿。”小孩舔着脸笑了:“先生,过年的时候祖母带我去镇上玩来着,我还记得镇上有家王记,他家的桂花糕真是又甜又香,一想起来我就流口水,这要能吃上两口,说不定我好得更快了。”

苏玨汗颜。

趁火打劫,这孩子究竟是跟谁学的,不成个样子!

十年前,王记的桂花糕已经要价三文钱一块,若再添两文便可换一斗米了!

楚先生为了省钱买这二两猪肉,已经连接喝了两天的菜汤,兜里哪还来得富余银钱。苏尚天天与先生相处,又怎么会不知他处境艰难。君子知进退,言行有度,哪料到这孩子竟这般不知为他人着想。

养不教,父之过!

又看了眼先生洗到发白的破旧长衫,苏玨简直要扒开个地缝钻了进去。

楚先生却依旧是那副任凭泰山压顶,我自巍然不动的模样。他将小孩重新塞回被子里,又压了压被角,方言道:“田里农忙,先生这几日暂时脱不开身,等过两天得闲去了镇上,便给你带几块回来。”

苏尚闻言,又是一阵欢呼。

苏玨则是越发地抬不起头来。

这师生二人自是觉察不到一只鬼的羞愤,苏尚又缠着楚先生说了会话,待到先生起身,这才犹豫着将其叫住。

“先生。”

“嗯?”

小孩支支吾吾:“颜、颜林好些了吗?”

颜林,便是那天同苏尚一起落水的孩童。

“颜林今天已经来学堂了。”

“哦……”难得的,苏尚脸上露出了愧疚的神情。

学生知错,先生总算欣慰,又摸摸他的脑袋,淡淡交代了句“大后天记得来学堂”,便转身离开。

那天后来的事,苏玨听村民们谈起过。楚先生从水中救出苏尚,交给村民后,又一头折回水中,将另一名溺水的学童也拉回了岸上。

这往返两趟,楚先生自己也差不多丢了半条命,最后是让村民们扶着回村的。

读了这么多年的书,比起先生来,苏玨觉得当时一心想着苏尚的自己,实在愧对古之圣贤。

苏玨跟着楚先生出了苏家。

天色昏沉,只剩天边外的一缕晚霞,乡间的土路上,先生一人独行。他的腰板挺得笔直,却让人更容易透过长衫,看清那一节节背脊的形状。

瘦得厉害。

苏玨体会着做鬼的好处,细细端量着这个高挑却不壮硕的男子,看他目光如炬,薄唇轻抿,纵使周遭空无一人,也不肯松懈片刻似的,更别提那习惯性紧锁的眉头,犹如一根紧绷的弦……苏玨摇摇头,可惜了啊,好端端一张俊朗英气的面孔,便被这不苟言笑的气场破坏殆尽。

然而为什么会是这个人?

苏玨百思不得其解。

那天在水中失去意识,再度醒来,便是在这个人的家中。

无缘无故,水鬼竟离了水,简直闻所未闻。苏玨以为是自己那日的所为触怒了地府,于是他等着天降异相,等着黑白无常,等着接受应有的惩罚……可接连几日过去,却是风平浪静,一丝征兆也无。

白天风和日丽,夜晚月朗星稀,别说黑白无常,这临河村里除了自己,苏玨连第二个鬼影都没得见。

更奇怪的是,苏玨发现自己无法离开楚先生太远。

在半个村子间走走尚可,若要走得更远些,便又会如那天一般感到一阵天旋地转。醒来,仍旧在楚先生身边,无论先生身处何方。

而经过这几日的观察,苏玨相信楚先生对于身后跟着个鬼魂一事也是浑然不知。

莫非是附身?

可看楚先生行动自如,谈吐如常模样又不像。

这事,真是越想越透着古怪。

哇——哇——

老树上的乌鸦粗劣嘶哑的叫着,苏玨猛地回过神来,发觉自己不知何时竟停下了脚步,再抬头,发现前方的路上,先生只剩下个豆大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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