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顺着石碑缓缓淌下,如同草原上粗犷的汉子痛饮一碗烈酒后一样,沐夕颜伸手把酒抹匀,道:“好喝吗?是你家乡的酒呢。这些日子我总能想到当初你我隔着地狱门喝酒的样子,你知道我当时在想什么吗,我当时就想啊,你要是多喝些,一个不小心掉进泥沼里该有多好。呵,可笑吧,可是当时我也是第一次正儿八经做主帅,我也有些害怕呢。”
厚重的乌云仿佛压在离她头顶两寸的地方,沐夕颜皱起了眉,什么时候关外的天也这样低了,还是此时她的心已不再是从前那样了。
“你是我第一个真正的敌人,师傅教我兵法,你教我在战场上生存。一直很想知道,若非生来你我就要为敌,我们可不可以成为朋友。”沐夕颜抱膝喃喃道。
他与她是怎样成为敌人的,在她还没出生的时候,他就率领西凉铁骑一路狂飙,破大宣边关十城,纵深六百里如入无人之境,烧杀抢掠无恶不作,逼得大宣割地,赔款,换得一夕安寝,起视四境,狼兵又至。
他本应该这样荣耀地落幕,可是她来了,带着一支成立不到两个月的新军,在夜深人静的时候,用他最熟悉的骑兵战术叩开了他镇守了十余年的城池,却只在城楼上留下了一纸书信,宛若一场声势浩大的挑衅,她得意洋洋地离开,而他却连敌人是谁都不知道,也许从那个时候起,他就应该明白,这个小姑娘就是他的克星。
她和她的黑甲军被传的神乎其神,他却不以为然,她用计俘了他,他便用诡变的阵法打的她措手不及,可是她竟然那么快就想到了破解之法,还追的他连退百里而毫无还手之力。
终于,他抓住了她,他严刑拷打,穷尽折辱她的手段,却始终无法冥灭她眼中的光,一瞬间,他好像知道了他为什么会输。
他倾注毕生心血构建的玉门防线,她连看都不看一眼就率军绕过,哪怕她负伤回朝,她一手练就的军队依旧像她在时一般凶猛,阵法间依稀都能看出她的影子,他没了办法,眼睁睁地看着他曾经对大宣人做过的事情降临在西凉人头上。
那他和她又是如何到了今天这一步的,是因为那个除夕夜的隔空对饮吗,还是红叶城城楼上他拉她的那一下,亦或是他挡在她身前替她斩杀那头饿虎时的义不容辞呢,西凉人从不羞于崇拜勇士,只是他不知如何表达对这个看上去柔柔弱弱的小姑娘的敬佩,只能在人生的最后说一句“要我投降,叫你们沐元帅出来与我痛饮三大碗再说”。
沐夕颜将手中的酒壶与地上的酒壶轻轻碰了一下,道:“我来了。这一杯酒我敬你,来世还要与你为敌。”
沐夕颜扶着石碑站起身来,放眼远望,最清楚的便是牧马城的城楼,沐夕颜深吸了一口气,转身上马,风吹过松间带来簌簌响声,她回头凝视着低矮的孤坟。
举目四顾,似有故人来。
桃林里最粗的一棵桃树上,一把寒光凌厉的飞刀钉在树干中,沐夕颜拔下飞刀仔细看了看,浅笑着摇摇头,低声笑骂道:“这个老不死的。”
入了夜,沐夕颜独自一人坐在树下,小桌上置着红泥小炉烫着酒,一阵风吹过,沐夕颜微微闭了眼,像是自言自语道:“唔,好香的酒。”
一个黑色的人影在树影婆娑间翻身跃出,寒光一闪,凌厉的刀刃直逼沐夕颜脖颈,沐夕颜勾唇一笑,顺手摸起桌上的筷子掷出去,刀锋将筷子从中劈开而攻势不减,沐夕颜微微侧头躲过刀锋,一把擒住那人握刀的手腕,道:“赶明儿我就去给我师傅上香,说你又欺负他家丫头,叫他把你带走算了。”
来人哈哈一笑,收起刀,在桌边坐下,道:“这怎么能叫欺负,爱护,爱护懂吗?”
沐夕颜白了他一眼,重重地把酒壶砸在桌子上,“你个老不死的说走就走说来就来,和我打过一声招呼吗?你知不知道,我多怕你死在外面了都没人给你添置棺材!”
能让沐夕颜如此相待的,普天之下除了秦爷以外再没有别人了。
秦爷笑着斟了一杯酒,他鬓边的白发多了些,可人看着却比以前精神了许多,沐夕颜隐约记得从前薛绍和他喝醉时说漏过,秦爷在江湖中是了不起的大人物,她将菜朝着他推了推,道:“这些日子你都去哪儿了,看起来过得还不错。”
“前些日子去了柳州,了结了一些往事。”秦爷抬头看了她一眼,“先别急着问我,我先问问你。好好的右相不做了,跑这儿来干什么?”
沐夕颜低头苦涩一笑,道:“右相好吗?他不要我了,赐了玉玦。”
秦爷自知失言,伸手给她倒了一杯酒,道:“没事儿,来,陪老头子喝一杯酒……替你师傅陪我喝一杯。”
沐夕颜端起酒倒在地上,吸了吸鼻子,道:“师傅最爱喝桃花酿了。秦爷,你说,师傅要是还在,看见我而今的样子,可会心疼我?”
“你可比你师傅和他爹加起来官都当的大,还要他来心疼你?”秦爷叹了口气,“丫头,你师傅生前就两个愿望,一是与西凉决一死战,还大宣一个国泰民安,第二便是你能好好的。第一件事你替他办的漂亮,可第二件呢?”
沐夕颜撇撇嘴,低声道:“可我就是这般没有骨气,爱痴了他,成了我入骨的毒,未发时相安无事,一旦毒发便叫我恨不能一死了之。可偏偏痛过了,我又对那一瞬的相安甘之如饴。”
秦爷笑了,“真不愧是阿筝教出来的徒弟,简直与她一模一样。丫头,想听听你们容姑娘的故事吗?”
酒往往在人愁的时候更易醉人,沐夕颜支着头伏在小桌上,听着秦爷在她耳边用微哑的声音不急不满地将那些已沉淀为酒的往事一一道出,那个故事很长,有容姑娘,有秦爷,有那个高不可攀的陌生人,甚至,有顾承熙……
“你个傻丫头,今天是冬至啊,我若不来,你定是忘了吧。唔,阿筝最喜欢冬至了……”恍惚间,她听见秦爷在她耳边道,原来今日是冬至啊,那他又与谁在围坐烹羊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