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已入冬,枫影城南。
一个衣着奢华的中年男人在匆匆赶路,吸引了不少行人的关注。
他这种身份的人,本不该这么早起床,更不该徒步行走于大街上。
郭立枫,古老门阀郭家的现任家主,像他这样一个地位显赫的贵族,平时是绝少出现在城南百姓们眼前的。
他一路走到了一个巨大的石柱之下,在那里,坐有一位身形肥硕的老人。
郭立枫喘着气,朝那老人深深躬身,言简意赅道:“宁老,您吩咐的事,我都办妥了。”
肥胖老人没答话,只抬头看了眼那石柱。
瀚海扶摇柱。
郭立枫对老人的冷漠不以为意,对自己连个凳子都没得做也不以为意。
谁让对方是宁可可呢?
没错,这个看上去胖得有点古怪的老人,同时也有着一个听上去有点古怪的名字。
宁可可,宁家前代家主,武道修为在枫影城稳居前五的老一辈强者。
此时,这个无论从哪个角度去看都全然没有高手风范的高手,在安静观察着一个柱子。
“宁老,我们那样做,会不会有点过了?宋鸿鼎,他毕竟没有做错过什么。”
郭立枫忍不住问道。
宁可可“呵呵”笑道:“上古有‘公子献头’,被砍头的将军有没有做错过什么?表表心意嘛,表心意这种事,无关正奇,亦不存在对错,更无过火一说。心意到了,我们的目的也就到了。”
郭立枫沉默了一会儿,终于忍不住问道:“宁老,为何约我来这里?”
“来。我们一起来欣赏一下古人的作品。”
宁可可招手,示意郭立枫抬头往上看。
眼前是高耸入云的瀚海扶摇柱。
其上有鹏,翱翔于九霄。
下方为鲲,遨游于汪洋。
本是栩栩如生的石雕作品,只可惜……有了一个格外惹眼的大坑洞。
郭立枫立时会意,说道:“宁老请放心,我会尽快请来大夏国最杰出的工匠,把它修缮好的。”
宁可可缓缓扭过头,纳闷地盯着郭立枫,疑惑问道:“为何要修?在没破之前,这柱子只能算个马马虎虎的石雕作品,而在被破坏之后嘛……这座瀚海扶摇柱,堪称杰作。”
郭立枫一时之间,有些傻眼了。
完好无损的时候是马马虎虎,被破坏之后,反倒成了杰作?
是宁可可老糊涂了,还是郭立枫听错了?
郭立枫咽了口唾沫,小心翼翼道:“请宁前辈明示。”
宁可可抬手指向瀚海扶摇柱,说道:“在未损之前,天与海之间有着明显的界限,鹏与鲲是同时出现于观者视野中的两只不同的生物。损坏之后,这道界限刚好被破坏,观者就会思考——在巨大坑洞的位置上,原本雕刻着什么?这一思考,就对了。因为这座石雕上的图案,原本是不合理的……凑巧出现于此的坑洞,恰好把原本的不合理之处抹消掉了。于是,这石雕成了杰作,不——神作!名副其实的神作,因为它不是由人力造就,而是天公的神来之笔。”
郭立枫表情呆滞,陷入了深深的困惑。
宁可可耐心解释道:“你看,那个坑洞,象征着什么?是转变,是觉醒,还是新生?你怎么看?”
郭立枫隐约间明白了些什么,问道:“宁老,您的意思是……这两只上古神话中的异兽,其实是由甲转化为乙,而不是两种不同的生物,您是这个意思吗?”
宁可可怔了怔,难以置信道:“郭老弟,你可别告诉我,你之前一直不知道?”
郭立枫郑重点头道:“如果您的说法才是正确的话,那我确实是刚刚才知道……”
宁可可有些傻眼了。
“宁老,很抱歉,我不懂艺术。”
郭立枫低头表示歉意。
“你这不是不懂艺术,你是没文化啊。跟你聊天,实在坏我兴致。”
宁可可遗憾地摇摇头,想了想,干脆直截了当说道:“叶玄那兔崽子小时候,我可是抱过他呢。他的武道天赋嘛,或许比我强点,但也好不到哪里去。我是看着他长大的,不至于看走眼。只是……燕赵的武道境界虽不及孙明磊那疯子,却比我高出不少,燕赵应该也不会看走眼……”
郭立枫犹豫了片刻,鼓起勇气说道:“即是说,您和风云会燕老前辈之间,必有一人看错了?”
“之前我也是这样认为的。”
宁可可淡淡说道:“直到,我看见了这个坑洞。”
郭立枫顺着老人的目光看去,巍峨的石柱直刺蔚蓝的苍穹,他不由得双目微眯,感到一阵头晕目眩。
“北冥有鱼,其名为鲲。化而为鸟,其名为鹏。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
身形肥硕的宁可可轻声道:“老弟,让城南十一族向枫影商号投钱。在这件事情上,城南世族必须达成一致。”
郭立枫原本无甚表情的面容顿时变得愁苦,摇头道:“慕容、长孙两族早想这么做了,只是……那件事之后,叶玄在大夏国声名鹊起,枫影商号的声势与日俱增。如今,巴结叶家的人太多,那些人都相当有诚意,我们城南世族,未必排得上号。”
“排不上号的原因在于……你们都是猪。”
宁可可平淡说道。
郭立枫只得狠狠咽了口唾液,不敢有多余的反应。
被如此肥硕的一个胖子骂为猪,实在令人有些情何以堪。
“第一年不要分红行不行?不行的话,头两年不要分红行不行?再不行,头三年?”
宁可可讥讽道:“你们这群鼠目寸光的猪脑子,没有经历过那个风雨如晦的年代,所以根本就不懂什么是大生意、大买卖。郭老弟,年前,这事儿必须办了。”
“是,我明白了。”
郭立枫久久呆立于原地,目送老人离开,后背早已汗湿一片。
……
枫影城外,七十里处。
黄土古道边,有一家小酒肆。
门口的酒招旗早就破破烂烂了,他家的酒却一直酿得还不错。
几张小桌从未坐满人,但也不至于一天下来没有生意。
夫妻俩就靠着这么点儿辛苦钱,养了五个孩子。
坐角落那桌的老汉还一直斤斤计较道:“诶,掌柜,你这儿连个陪喝酒的小娇娘都没有,这做的什么生意啊?”
一个糟老头子如此惫赖,令邻桌的客人无不侧目。
关键……那老头旁边还坐着一位晚辈,而且……那晚辈还是个明眸皓齿的俏丽少女。
年轻的掌柜没空搭理,只因家里几个小孩实在太闹腾了。
几个不到十岁的孩童在空旷的黄土地上玩耍,不时爆发出一阵笑声。
其中一人仰面躺在地上,两眼瞪大,摆出一副愤怒的表情。另一人站立,拿着一把鸡毛掸子,一只脚踩在地上那人的胸膛上,用鸡毛掸子轻拍其脸。
地上那人道:“你杀了我吧!”
持鸡毛掸子者大笑道:“你也配?这杆枪,我收了。什么时候想通了,你跪着来拿。”
“不对、不对。你刚刚应该用俯视蚂蚁的眼神去看,要平静,要淡漠,你却一直笑,一点都不像。”
围观者客观地点评道。
持鸡毛掸子者挠挠头道:“那我再扮一次?”
“不行!”
躺在地上的小男孩坚决反对道:“该我了,该我扮小城主了!”
终于忍不住的老板娘跑过来一把夺过鸡毛掸子,照着几个小孩的屁股上各来了两下。兴许是挨打挨惯了,那几个孩子倒是没哭,只是揉了揉屁股,便蹦蹦跳跳跑远了。
角落那桌,额头上仿佛写着“为老不尊”四个大字的老头皱眉道:“这无聊游戏,在城里流行也就算了,连郊外的顽童们也这么玩,真的那么有意思?“
一直很安静的美丽女子朱唇轻启,毫不客气道:“你觉得没意思,是因为你老了。”
老者重重“哼”了一声,冷冷道:“这还没嫁出去呢,就这么护着他,等你嫁了,那还得了?”
少女不置可否,忽而问道:“燕赵说叶玄是五百年难得一遇的武道之逸才,他该不会是想捧杀叶玄吧。”
老者嗤之以鼻道:“你懂什么,如果燕赵是那种无聊的人,那他就不可能攀登至武道上境。”
“燕赵的确修为绝世,但若跟您比起来,可就差了一大截了。”
淡雅素净的少女微微一笑,轻声问道:“对他,您怎么看?”
“我能怎么看?自那天之后,那小子一次也没有登门拜访过我,一次也没有!我还能怎么看?难不成让我去找他?”
老者瞧见少女的神色黯然,便说道:“幸好有些东西,我用不着亲眼去看,就能一清二楚。比如说,叶玄那小子有将将之才。高手临阵拒敌,首重士气,当时最好的局面是叶玄一个照面瞬间完败秦纵云,可惜叶玄办不到,所以他只能退而求其次——速战速决,空手上阵看似愚蠢,实则是能够速胜秦纵云从而重创对方士气的一着妙棋,至于说叶玄为何胜而不杀嘛……”
“等等。既然叶玄是五百年难得一遇的武道之逸才,那他为何不能一瞬完败秦纵云?秦纵云在风云会排第十一,而且他年老力衰,并不强啊。”
少女打岔道。
老者苦恼道:“让你平时学点,你偏不,这下不懂了吧。就算叶玄是千年不遇的妖怪,在武学一途也不可能进步神速。武道,没有速成之法,过去没有,现在没有,将来也不可能有。”
少女不解地问道:“术道只发展了几百年,就出现了缚灵这种风靡神荒的捷径,而武道有万年沉淀,有一代代的先贤们去精研,为何不会有速成之法?”
老者平淡道:“所以我才让你自己去体悟。其中的缘由,只有过来人才懂。懂的自然懂,不懂的人……无论我怎么解释,都不可能懂。”
“习武太苦,我不学,也不想懂。”
少女轻轻摇头,剪水双眸凝望古道尽头,低语道:“我只要懂他一人,便足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