湛然碧空之下，臂展骇人的怪鸟骤然急停，其目力同样不可思议，在高空中就能瞧见下方那辆不疾不徐穿行于密林间的马车。
怪鸟俯冲而下直直穿过如穹庐般的茂密枝叶，撞出一阵“哗啦啦”声，一对利爪袭向早已被吓得面如人色的车夫。
显然，怪鸟对马车并不陌生，这并不是它第一次袭击旅者，但或许是最后的一次。
随着一道凛冽的赤芒自车窗激射而出，如火焰般扫过怪鸟的翅膀，那怪鸟陡然发出一声凄厉而难听的叫声，一团团羽毛随风舞落。
疼得哀嚎连连的怪鸟深刻地记下了这个惨痛的教训：从那东西的一侧，会出现很危险的东西。
车厢之内，叶府管家舒晓轻声道：“少爷，羽见泽的玉箫山庄号称大夏本土的‘不可干涉势力’，我们就这样过来，是否有欠考虑？”
车夫两名，加上叶玄与舒晓，总共就四个人。轻车简从，无外如此。
“养蛊而已。玉箫山庄强则强矣，却不听话。把这一窝不听话的连根拔起，再让那些眼馋这块福地的术炼士们争个痛快，最后活下来的，就是蛊王。皇族会给胜利者名分，前提是他们得听话。若玉箫山庄光靠实力硬，不可能安享太平。他们有脑子，不会针对我。”
一直凝望着窗外的叶玄忽然岔开话题道：“回想起来，那天夜晚汪龙的出走，其实是很突然的。我本该察觉有古怪。”
舒晓颔首道：“他走得那么急，原本很奇怪，但他喝醉酒、又缠上小雯，这障眼法太高明，连我亦被他迷惑。少爷，假如我们抓到汪龙，能问出些线索吧？”
叶玄摇头道：“如果汪龙不清楚，我们抓到他没意义。如果汪龙知道些什么，他不可能还活着。说到线索……我倒认为，对此事，想查清真相，从下往上行不通，只能自上而下，若我们的认知无法达到那些人的高度，就算他们将计划都告诉我们，我们也不理解真正的核心。弃子只懂各自的使命，而不了解未来的走势。老舒，抓到汪龙后，若他知无不言，放他一条生路。”
舒晓点头，长叹道：“真正能置我们于死地的，恰恰是我们身边的人，世事往往如此。”
叶玄淡然道：“这方面我不如我爹，似乎从未有人背叛过他。”
舒晓稍作回忆，摇头道：“我认识老爷的时候，他已迈入中年。说不定老爷年轻时，也曾遭人背叛。”
叶玄忽然道：“记得那时候，我母亲还在世，她时常坐在幼儿床边看着我，我记得她的神情有点紧张，仿佛……生怕有人突然出现，把我掳走了似的。”
舒晓难以置信地望着叶玄，诧异道：“少爷，您那时还没学会说话、走路，对当时的情形，您怎会记得如此清楚？”
“这不奇怪。我是天才。”
叶玄继续看着窗外，轻声道：“听你这么说，也就意味着……我没有记错？”
舒晓深深吸了口气，缓缓道：“少爷，那都是过去了很久的事了。”
叶玄平静道：“我知道皇上讨厌不听话的贵族，现在我就想知道我娘的郁郁寡欢，是不是与当时的朝廷有关，或者另有别的原因？”
舒晓为难道：“这个……”
叶玄冷冷道：“你若不说清楚。不管关不关皇族的事，我都去一趟玉京，能闹多大闹多大。”
“唉。少爷，您想多了。”
舒晓叹道：“老爷当时是怎样的人，你就算不记得，也该听说过。别说是夫人了，就算是府里的一个下人被外人欺负，老爷都会逼着对方的族长上门跪地磕头，磕到他觉得满意为止。老爷他当时就是这么一个人，你觉得玉京城里边，有敢得罪夫人的么？真不是你想的那样。如今，那件事早已过去，少爷您真没必要知道。”
叶玄平淡道：“我爹被削爵那天，当晚我去了他的书房，书案上有两封信，一封发往玉京城，另一封的收信人姓许。后来我查了信件的传递路径，第一封信发到了玉京城的监天司，第二封信发给了大夏西境白鹿洲的许霜怜。在许霜怜收信后不到五日，刀语阁宣布与枫影商号解约。”
舒晓沉默了一会儿，低声道：“削爵是个明显的讯号，有些幕后的大人物想对叶家不利。老爷选择将计就计，示敌以弱，引蛇出洞。这个，少爷你应该能理解。”
叶玄点头道：“我能理解，但我为何不能知道？”
“少爷，削爵那天，你还是个如一张白纸般的小孩儿——谁能料到，面临压力，你会成长得那么快……那封信确实是寄给刀语阁的，只是后来我忘了告诉你。”
舒晓咳嗽几声，解释道。
见目的地已到，叶玄不再多言，伸手拉上了布帘，马车缓缓停在了一间以竹节与枯叶搭建而成的茶寮边。
叶玄要了一壶香片，手指不紧不慢敲击着桌面。
正午的阳光如无数金线从窗户洒了进来，叶玄一言不发，边看风景边品茶，他的神情依旧平和，舒晓的心情却丝毫不平静。
“东华洲。”
舒晓重重咳一声，说道：“夫人不是夏人，她的故乡在东华洲，她有自己的家族——似乎是很古老的世家。少爷，你出生后不久，曾有几个来自东华洲的人造访城主府，当时老爷不在家，他们的态度很傲慢，仿佛他们高人一等，他们还要求夫人跟他们回去，夫人拒绝了。那几个异邦人以后再也没出现过，所以……那件事再也没被提起过。”
舒晓一口气讲完，这才端起茶碗喝了一大口。
叶玄点头道：“古老的家族，有荒唐的规矩，不尊重婚姻自由，这个我理解。但我不理解的是，为何在那些异邦人离开大夏之后，我娘仍会终日惶惶不安，她在担忧什么？管家，你并没讲述完整。”
舒晓垂下头，小声道：“那几个人，临走之时确实发出了威胁。那没什么，就好像两帮人打架，其中一帮人打不过，他们在撤退之时也会撂几句狠话，不必当回事。”
“难道你就不能直接告诉我，是什么样的威胁？”
叶玄瞪视着舒晓，眼瞳之中仿佛要喷出火来。
舒晓的太阳穴微微一颤，他很明显地感觉到了叶玄咄咄逼人的气势。
少爷，真的动怒了。
这个一直以来以温润如玉的谦和君子形象示人的少年，此时却如一头愤怒的幼虎般执着、坚定、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舒晓紧握双拳，仿佛下定了决心，他长长呼了口气，沉声说道：“他们说，会让夫人失去她所珍惜的一切，等杀光老爷、少爷，以及夫人所认识的那些夏人朋友后……夫人自然就会选择回东华洲。”
叶玄沉默了一会儿，慢慢说道：“我爹没有去东华洲，说明他不知道后面的那段威胁。”
舒晓微微点头道：“枫影城的势力在当时如日中天，若老爷知道了那些异邦人胆敢威胁叶家，必定带上孙明磊与其他各族的强者走一趟东华洲。少爷……此事是夫人吩咐我，千万不要告诉老爷的。您今天，可是逼得我不能做人了啊。”
“我不会告诉我爹。我也不会怪你知情不报，因为我娘的吩咐——你一样应该遵从。”
叶玄平静问道：“另外，我还想知道两点。那几个人，是否还活着？那个古老的家族，是否还存在？”
舒晓说道：“东华洲之人，寿命远胜我们夏人，若那几人没有死于非命的话……他们肯定还活着。至于那个古老的家族，既能在漫长的传承中保持其崇高的威望，自然就有其超凡之处。”
叶玄不再多言，只是坐在茶寮之内安静喝茶。
当阳光不再那么温煦时，一壶茶也快喝完了。
竹篱之外，一个身材异常高大的中年男人朝着茶寮这边缓步走来。
他的脚步很沉重，在土里留下了极深的脚印，如果他的步伐再快一点的话，茶碗中的水兴许会被震得飞溅出来。
这个中年男人站在竹篱之外，他的脑袋微微前倾，背也有点驼，即便如此……他的身高也接近舒晓的两倍了。
舒晓看一眼那人寻常的青衫与不寻常的光头，略微思忖，问道：“羽见泽的木奴？”
那男子点了点头，舒晓留意到此人点头的上下幅度很大，动作看起来有点憨。
无论怎么看，此人都不像是个心灵手巧的人，可他却恰好就属于最为心灵手巧的那一类人——羽见泽木奴的木工技艺，代表了大夏国木匠界的最高水准。
舒晓苦涩一笑，小声道：“玉箫山庄的人，向来眼高于顶，目中无人，当然……他们也有高高在上的资格。羽见泽这一带天地灵气充盈，是令那些术炼士无比艳羡的福地，玉箫山庄既能独享羽见泽将近三百年，他们必然就有了不得的本事。既然玉箫山庄是‘不可干涉势力’，我们来这里，也早有了被怠慢的心理准备，没成想……玉箫山庄竟会让一个奴隶来接待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