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和七年，元月初六，小寒。
这一天清晨，叶玄与管家舒晓步出叶府。
他们一路缓行，第一个驻足的地方，是未央大街拐角处的市集。
此刻天色尚早，市集的摊位还未摆全。若是半个时辰之后再来，两人可以看到未央大街熙熙攘攘的繁荣景象。
“在这儿，曾有个异邦人因不敢仗义执言，送了我一颗兽牙聊表歉意。说来也巧，那颗兽牙正是来自东华洲。或许……是我娘在冥冥之中保佑我吧。那颗兽牙之中，沉睡着一位不朽英灵，若不曾遇上他，我或许至今都未能在术道一途迈出第一步。”
叶玄略微感慨，对身后的舒晓说道：“那位不朽英灵，生前就是一个活到很无聊的怪人，他的生或死大约没什么区分别吧。只是，他有一桩长久以来的心愿，那亦是他平生的一大憾事……凑巧，那件事，天底下大概只有我才能做到。不管怎样，他是因我而死，那个心愿，我应当尽力替他实现。”
舒晓紧随叶玄身后，沉默不语。
叶玄背着双手一路徐行，两人来到了城南渡口附近的枫影商号货仓。
“人们都说，从这里边随便得到一箱宝物，便足以让人三辈子不愁吃喝。可我在里边，只找到了一件宝贝。说起来，若没有它，我早就死了。”
叶玄平静道：“我欠它太多。我必定会将它找回来。”
舒晓微微点头，除此之外，他没有任何表示。
“世人皆知，缚灵体系是由千岚殿开创的，对于‘器’的了解程度，整个神荒没有任何一个宗派能出千岚殿之右。”
叶玄继续道：“要想找到它，千岚殿所掌握的一切秘密，我都必须通晓。”
舒晓微微动容，他吸了口凉气，低声问道：“少爷，您要拜入千岚殿？那可是位于大夏国境之外的古老术道宗派啊。眼下，对你来说，枫影城才是惟一安全的地方。一旦离开枫影城，少爷你随时都可能遭遇不测。现在，你不仅要离开枫影城，还要离开大夏国……这，恐怕不妥吧。”
叶玄颔首道：“没错，千岚殿确实非常遥远，而且，千岚殿也不在大夏朝的管辖范围之内，若要除掉我，再没有比千岚殿更合适的地方了……说起来，虽然那件事不是由朝廷布局，但对于这个可以将叶家釜底抽薪的绝佳机会，皇上绝不会视而不见。”
“正因如此，少爷你绝对不能离开枫影城。”
舒晓神色凝重，沉声道：“另外三家商号早已对枫影商会虎视眈眈，我们会被吃得连骨头都不剩。”
“苟且偏安，无异于坐以待毙。”
叶玄平静道：“圣上想让叶家出局，不是针对我或我爹，纯属出于利益上的考虑。我会向朝廷证明，我活着比死了有用。”
“少爷，难道你打算妥协？”
舒晓诧异问道。
叶玄苦涩一笑道：“我不是我爹，他有实力，也就有了不低头的资本。而我……目前我没什么实力，只好先稍微妥协一下子了。确实，这样做，我自己都觉得有点丢人，但——我真的想不出更好的办法。”
“少爷，你该不会是想要……动玉箫山庄？”舒晓疑惑问道。
叶玄颔首道：“见袁凡生之前，我没这想法。不过……回来之后，我想了想，觉得也不是不能动。”
舒晓只觉嘴中发苦，他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
叶家与孙家，原本是大夏南境最强大的两座豪阀，如今一向怕吃苦又懒惰的白悠悠竟拜入了星宿海的古老武道宗派龙宵宫，而一直不愿充当皇族棋子的叶玄竟打算开始替朝廷跑腿。
叶玄长长呼出一口气，一拍管家的肩膀，苦笑道：“算起来，给我当管家，实在是辛苦你了。我爹少年之时便是大夏国年轻一辈中的翘楚人物，不到二十岁便成为皇廷术炼师，风头一时无两，你在他老人家手底下做事，大约是极省心的。而我……呵呵，要实力没什么实力，要盟友也没几个盟友，还四处树敌，连累得舒大先生的白头发越来越多，实在是很抱歉啊。”
舒晓郑重摇头，平淡道：“自古以来，士为知己者死。”
“我与白悠悠有两年之约。两年后，她会从龙宵宫学成归来，而我……亦能找回那个不得已弃我而去的小家伙吧。白悠悠本身是冰雪聪明的，只是欠缺一个决心与一份信念，我相信她能成长为一名修至武道上境的武者。到时候，她和我，究竟是谁更强一些，我现在都有些说不准呢。”
叶玄的神情逐渐变得凝重，他一字一顿说道：“在我归来之前，不要碰那件事。”
“我明白。”
舒晓深深点头，忽而道：“对了，少爷。岳忘峰越来越过分了，我计划在开春之后，铲除奔雷阁。”
叶玄淡然道：“你最好别离开枫影城。奔雷阁，我会处理。岳忘峰见不到这一年的春暖花开。”
……
元月二十日，大寒。
窗外，飘有细雪。
今天，是叶天凌亡妻的忌日，平日里与这位老者哪怕是再不对付的人，今天都清一色穿白茹素。
满城尽白衣。
自那次大事件后首度露面的叶天凌更显老态了许多，以叶天凌为首，叶府一行人徐徐出城，一路登上了枫影城西面的姑射山。
会仙台。
叶玄低头，缓缓拾阶而上。对于母亲的陵墓，叶玄已是再熟悉不过，可每年来到这里，他都低头认真看着石阶，一步一步，走得极慢。
陵墓四周，由白玉垒砌成两道城垣，形成城中有城的大千气象，主神道更是长达六十丈，按照典制，王朝帝王神道两侧摆置石兽不过九种，这里却有足足十四种。
近百尊石刻，神定精盛，贯穿一气，气势如虹，除此之外，陵墓宝顶高度和地宫规模都远超大夏朝任何一位王侯将相，而且构建了独具匠心没有先例的一座梳妆台和两座丫环坟。当年陵墓初建成，被许多迂腐文臣诟病，皇帝御书房几乎是一夜间摆满了弹劾奏疏，但都被压下，不予理睬。
叶玄祭奠完毕后，立在母亲的墓前，一言不发。
羽阳公叶天凌轻声道：“舒晓说你要去千岚殿。”
叶玄嗯了一声。
叶天凌背过身，沉默了许久，才徐徐说道：“你娘走的早，没能看着你长大。她的遗愿，就是希望你这辈子平平安安的。这，也是我惟一的心愿。玄儿，别的事情，我都可以不管你，但是这一回……你得听我一次，别去千岚殿，别查那件事。”
叶玄怔了怔。
在这一瞬间，他好像突然明白了一些什么，但……又不具体，也不确切。
叶玄略微思忖，轻声道：“爹，我去千岚殿，不是为了查那件事。千岚殿开创了缚灵体系，他们对于器缚灵的精研之深，天下无人能及。而对于‘器’，究竟有哪些讲究，正是我想要去了解的。”
叶天凌望向叶玄，疑惑问道：“你去千岚殿，不是为了探索‘灵’的秘密，而是为了研究‘器’？”
叶玄深深点头。
“若你一定要去，你需要隐瞒身份，你需要拥有一个崭新的、没有任何疑点、与枫影城毫无关系的新身份，否则……会有人去千岚殿除掉你，就算你时刻处在千岚殿众多高手的保护之下，他们最终也能找到机会除掉你。”
叶天凌注视着叶玄，重复道：“你必须隐瞒身份。”
“隐瞒身份这一点，我早就开始着手安排了。我与千岚殿无冤无仇，也无任何利益冲突，但我隐隐约约觉得——我这一去，或许最终将会为千岚殿带来极可怕的厄运，至于为何我会产生这种奇怪的预感，我也说不上来——那天夜里，我在瀚海扶摇柱的石坑之中，看到了一幅幅很模糊的影像，那些影像仿佛蕴含了一些确切的含义，但我却暂时无法将它们整理出来。”
叶玄轻叹道：“所以……从一开始，我就决定了要隐瞒身份。”
“你的身份，绝不能被泄露。你去千岚殿打算干什么，我不管。”
叶天凌的神情渐渐凝重，他沉声道：“玄儿，只有这么一条，我对你的要求，就只有这么一条——你必须活着回来。就算千岚殿的人都死光了，就算千岚殿的远古灵脉被彻底毁灭，那些不关我事，我不在乎。你一定要活着回来。这一点，你要向我保证。”
叶玄缓缓点头，平静道：“我不会死，我发誓。”
旭日东升，阳光如金缕洒落姑射山。
叶玄甚至可以听见冰雪渐渐消融的细微声音。
其他人都已回城，叶玄却一个人留在了会仙台。
“娘，明年我不能回来看您了。放心，我不会有事。”
说完这句话之后，盘膝而坐的叶玄沉默了许久，他深呼吸又深呼吸，终是缓缓道：“曾经威胁过您的那几个人，不管他们是什么身份，什么地位，有什么背景……我必亲手杀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