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到夜晚,若是没有暖烘烘的火炉,就算是在室内,人们都会被冻得坐立难安。
数九严寒,不外如此。
正因这一点,这家位于伏见山谷入口处的极不起眼的小酒肆,今夜的生意格外好——这里不仅有火盆,还有烈酒。
火与酒。
在寒凉的冬夜,再没有比这两样东西更让旅者们趋之若鹜的了。
此时的叶玄,正与其他旅者们一起,围着火盆坐成一圈。
火盆中的木炭已被烧得通红,即便火光刺眼,人们也很乐意朝着那赤色的光亮多看几眼。
叶玄的手中握有一只灰绿色的羊皮酒袋。伏见山谷附近很流行这种不中看但很耐用的羊皮酒袋,途径此处的叶玄也算是入乡随俗,在酒肆掌柜的极力推荐之下买了一只。
虽说贵了点,但一般的旅者们,还真离不开这只看上去做工粗糙的羊皮酒袋。
若不能喝点烈酒暖暖身子,这夜里谁能睡得踏实?
有了酒与火,这群来自不同地方的旅者们开始借着酒劲,吹起牛来。
“枫影城的孙明磊,乖乖,那可是传说级的大人物。真要打起来,玉京城里那些根正苗红的皇廷术炼师肯定都干不过他。可谁知道呢?马有失蹄,人有失足,西丘河谷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没有人清楚,但是孙老爷子被抬出来的时候……那场景,啧啧,看过的人一生都忘不掉。”
“这位兄弟,你说得,就好像当时你在场一样——这样,你若能说出一些大家都不知道的,我自己掏钱再买一壶酒,算是为大家助助兴。”
“大家都不知道的嘛……唉,我只知道孙老爷子还没死。”
“哥们,这就是废话了不是?对于这一点,咱们都一清二楚。假如他死了,那早就下葬了,孙家也将会举办一场很隆重的葬礼,然而——并没有。”
“听说,枫影城的前任城主叶天凌将孙明磊送到了某个神秘的地方进行治疗……那个地方,似乎是在西境。”
“这一点不算是秘密了,应该没人不知道吧?”
“知道是知道,只是不清楚具体是在什么地方疗伤。”
“唉……那么严重的伤势,能保住一条老命就很不错了,还指望能医好?叶天凌啊,也的确是讲义气,够兄弟。”
“对了,他的外孙女——好像是姓白吧,似乎离开了大夏国。你们有谁知道是为什么不?”
“很容易理解嘛。覆巢之下,安有完卵。孙老爷子不省人事,以后能否醒过来还是未知数,孙家还有什么倚仗呢?”
“这话我就不爱听了。孙明磊与叶天凌是结拜兄弟,叶天凌难道会不照顾着孙家?”
“嘿嘿,这你就不懂了吧。要是你去一趟玉京城,听一听京都茶馆里边那些老人们的闲侃,你就能明白——叶家啊,早就自顾不暇了。”
“所以说,那个女娃走了也好。毕竟孙明磊已倒下了,那些跟孙家有旧仇的人,必定会一个又一个的找上门吧?”
“唉,孙家……可惜了。”
就在叶玄一言不发听着身边这些旅者们侃天侃地的时候,外头传来了一阵烈马的嘶鸣声。
紧接着,原本关得严严实实的木门被“砰”的一脚踹开。
刺骨的寒风“哗哗”吹了进来,朝着酒肆内的客人们席卷而上,仿佛饿极了的灰狼扑进了羊圈。
被冻得打了个寒颤的众人下意识的一通抱怨。
“谁啊!”
“开门就开个小缝呗,一下子开那么大,想冻死我们啊?”
“该死的,赶紧把门堵上!”
岂料,踹门而入的不速之客二话不说,直接将手里的皮鞭砸向那些背对大门的客人。
“啪——”
“啪、啪、啪——”
这一记皮鞭抽下去,眨眼睛就将四名倒霉的客人抽得飞了出去,重重撞在了墙上。
这几个点子背的旅者,当即被摔得七荤八素,有几人的额头已被撞出了血。
然而,却无人再敢有半句牢骚。
就凭来者这惊艳的出手,她就有了骑在众人头上的资格。
伏见山谷位于羽见泽之内,就算是外地人都知道,在羽见泽……是没有王法的。
稍微胆大一些的旅者鼓起勇气斜斜抬起头,用眼角的余光瞥向那位身手不凡的女子。
站在门口的是一个裹着一身名贵白狐皮的年轻女子,她用骨节分明的修长手指撩了撩如海藻般微微蜷曲的黑发,晶莹的雪粒随之而纷纷坠下,如瀑亦如雾。她的个子高挑而苗条,身形丰满而匀称,即便被厚实的银色绒毛包裹着,观者亦不难看出这名女子的身材曲线极具致命的魅惑力。
火光映照之下,剔透的隽永气质流转在这名年轻女子淡若青瓷的脸上,她的嘴角若有似无的勾起一弯难以形容的浅笑,淡薄的嘴唇淬了莹润的粉色。
一张素颜未施粉黛,却艳到极致。
若不是这名女子的出手有些过分了,如此寂寥的寒夜,在这间不起眼的小酒肆里能遇上这等美女,倒也算是一桩幸事——至少,可以饱饱眼福。
趴在桌上睡觉的掌柜睡眼惺地抬起头,见没死人,果断继续埋头大睡。
“都滚一边去。”
年轻女子的手指轻轻抚摸着红润的唇瓣,她的眼瞳半眯,表情邪魅得仿佛是来自传说中神隐树海里的妖精。
此时此刻,任何一个有脑子的人都很清楚不听话的后果。当这名女子再次挥击皮鞭之时,这间酒肆之中必然会多出几具尸体。
火盆周围的所有人都起身离席,包括叶玄。
只是,叶玄却并未像其他人那样靠墙而坐,而是去将酒肆的大门关了个严严实实,然后……又坐回了原位,继续低头烤火。
坐在火盆边取暖的女子略微讶异,她在说话之前略微犹疑了一下,抬眼将叶玄上下打量了一番。
毕竟这里是羽见泽,不属于南宫世家的地盘,遇事还是小心一些会比较妥当。
身为‘北隅霆皇’南宫损的二女儿,南宫筱柔倒不是怕惹事,而是不希望在解决那件事之前,出现不必要的节外生枝。
此刻的叶玄身穿一身极普通的浅灰色布衣,脚下是一双很常见的黑色棉靴,由于一路徒步,这双棉靴早已被雪水浸湿。
无论从哪个角度去看,南宫筱柔眼前的这个少年都不会有什么显赫的出身。
他贫穷,落魄,却胆识过人?
又或者是不知死活?
“古人有句话,叫做敬酒不吃吃罚酒,不知道古人说的是不是这样……”
南宫筱柔微笑着伸手取过一只酒碗,斟满一碗酒,扬手泼在了叶玄的头上。
叶玄怔了怔,却只是抬起衣袖,缓缓将脸上的酒水拭干,再无多余的动作。
“好,就冲你这份心性。我不杀你。”
南宫筱柔见叶玄只是低头注视着灼热的炭火,没有丝毫要搭理自己的征兆,不禁觉得有些无趣,便缓缓补充道:“待我去羽见泽解决那件事之后,若你还等在这里,我会考虑把你带回乌羽城,你可以来我南宫家当一名下人。”
眼前这名贫穷的少年依旧置若罔闻,只是专心烤火,仿佛在那些燃烧得通红的炭火之中,有着什么难得一见的奇异景观一样。
叶玄沉静的眼眸,一刻也没有瞧向南宫筱柔。
无论出现在何种场合,都能立刻成为众人目光焦点的南宫筱柔,此时微微有些不悦了,她再次补充道:“当然,一名奴仆只是你最初的身份。若你能认真做事,踏踏实实完成管家吩咐给你的各种任务,你是有机会晋升的。当你的职位升到了一定的高度之时,你就有资格正式成为我们南宫世家的一员,在整个乌羽城,你都可以横着走。”
这次,南宫筱柔将“南宫世家”四个字咬得极重,仿佛生怕叶玄听不清一样。
终于,眼前这名仿佛是聋哑人一般的少年总算开始有了动作。
叶玄的坐姿稍微后仰,他慢慢抬起脚,将那双被雪水浸湿的黑色棉靴脱了下来。
而后,叶玄将两只靴子小心翼翼地放在火盆的边缘。
其中一只,恰好被放在了南宫筱柔的面前,更准确地说,刚好就在南宫筱柔的眼皮子底下。
南宫筱柔秀眉微蹙。
这何止是无礼?这简直就是赤裸裸的挑衅。
“我刚才确实说过不杀你,但……我随时都可能反悔。”
南宫筱柔用那双勾人心魄的妙目狠狠瞪视着那个专注于烤火的少年,寒声道:“虽说这里不是乌羽城,但在羽见泽境内,人们是可以随意杀人的,因为玉箫山庄本身就号称大夏国的‘不可干涉势力’……你,不想活了吗?”
眼前这个很明显就是活得不耐烦的少年却只是轻轻叹了口气,他目光却依旧停留于炭火之中,并未移动分毫。
一口气叹过之后,叶玄终于再次有了动作。
只见他微微侧身,伸手将南宫筱柔面前的那只靴子提了起来,小心翼翼地放在了方形火盆的另外一个角。
这样总行了吧……叶玄如此想着。
此人自始至终,都纹丝不动的低头烤火,而仅有的两次动作,都离不开他那双该死的靴子!
不知为何,南宫筱柔感觉自己的肺都要快被气炸了。
就在南宫筱柔即将发怒之际,刚好将靴子摆稳的叶玄不经意间回头瞥了一眼。
四目相对。
南宫筱柔留意到,眼前这名少年眼眸之中流转的光泽犹如晨星的碎片,璀璨而明亮,又仿佛一千种琉璃的光辉寂寥而清远,如苍生头上的天空。
一时之间,南宫筱柔满腔的怒火竟烟消云散。
此间,竟有此等风仪绝世的少年?
南宫筱柔悄然低下了头。
她已朝他头上泼了一碗烈酒,而对方却不以为意。此刻,那少年也已将那只碍眼的棉靴拿到了另一边。
自始至终,似乎都并未发生过值得自己恼怒的事情……
那么,方才……为何自己会莫名其妙觉得生气呢?
这回,轮到了南宫筱柔一言不发,专注于烤火。
雪夜,两个怀有不同意图来到羽见泽的年轻人,安静地凝视着火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