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炎流城西的舟之坊,大批携带各种利器的暴徒聚集于此。
他们的目光不约而同注视着长街对面的通宝楼——凤凰组的据点之一。
此刻天色尚早,通宝楼的大门还未开,这些亡命之徒却已早早等候在了通宝楼附近。
因为他们确信凤凰组这次必然会展开大规模的反扑,他们确信凤凰组必然需要大量的人手替他们卖命。
在这次大规模的报复行动结束之后,有些人会死得悄无声息,仿佛压根儿就没有来到这个世界过一样。
而有些人,则会飞黄腾达,一跃而成为炎流城的上流人物。
在炎流城,或者说在整个狱焰平原,那些敢于将生死置之度外的人,永远都是有机会一举成名的。
通宝楼的大门始终紧闭,这令守候在外头的那些人不免有些疑惑。
难道说,已经被齐宾父子骑在头上的凤凰组,真的不打算对敌人还以颜色吗?
四日之前,绯炎家族的绯炎紫镜被齐宾父子暗算,抓回了枫影商会炎流城分号。
此事的意义,与之前双方的流血冲突自然是不可同日而语的。
因为绯炎紫镜是绯炎家族的成员,而绯炎家族是雨月之国首屈一指的豪阀。
一旦动了绯炎紫镜,那便意味着……齐宾父子正式向绯炎家族发出了挑战。
事已至此,凤凰组不可能不采取措施。
然而……此刻,为何凤凰组六大据点之一的通宝楼却依然毫无动静呢?
就在众人隐约之间感到有几分不安的时候,通宝楼的门终于被推了开来。
走出来的是凤凰组通宝楼据点的话事者——胡彦之。
策划过大小四十余起吞并事宜的胡彦之年龄其实并不大,他的实际岁数还不到四十,但……此时的他,却显得极其疲惫,极其苍老。
仅仅过了一夜的时间,原本正值当打之年的胡彦之看上去竟然像是一位五六十岁的老人。
只是,他虽然看上去疲惫,眼眸之中却依旧闪耀着明亮的光泽,他说话的方式,依旧如过去那样带着浓浓的轻蔑与戏谑。
“都赶着投胎?都不怕死?”
胡彦之刻薄地笑了笑,缓缓道:“如果我说,两个时辰之后,雨月国的那只小凤凰要过来呢?”
什么!
绯炎元凰要亲自过来?
众人立刻大惊失色。
虽然炎流城的不少生意,都是由凤凰组负责照看打理,但是——凤凰组绝对不等于绯炎家族。
事实上,凤凰组的所有成员,都与绯炎家族扯不上很直接的关系。
也正因如此,这次齐宾父子趁着绯炎紫镜来炎流城视察之际设下圈套将其绑架,无疑就是明目张胆地打了绯炎家族的脸。
所有人都知道齐宾父子是疯子,但所有人都想不到——齐宾父子竟会疯到这等地步……
众人从深深的震惊当中恢复冷静之后,一言不发的悉数撤离了此地。
不少以冷酷无情而臭名昭著的恶人,甚至还回过头来很同情地瞥了一眼胡彦之。
这些毫无人性的暴徒,竟然也会有同情与怜悯之心?
胡彦之亦是一言不发,只是默默竖起中指,回敬了他们一个流传千万年的古典手势。
道理很简单,绯炎紫镜是在胡彦之的地盘上出事的。
就算当时发号施令的人明明就是绯炎紫镜,而不是胡彦之,但这个锅……也必须还是由胡彦之来背。
开阔的空地之上,很快就门可罗雀了。
事发当天,通宝楼就有不少精英陆陆续续离开炎流城,而开始了逃亡之路。
真是讽刺,炎流城本身就号称是“亡命之徒的乐园”,而那些忠心耿耿为凤凰组效力了大半生的骨干,如今却不得不逃往别的地方。
及至今日,往昔热热闹闹的通宝楼,眼下已空无一人。
胡彦之一人平静站在高楼之下,沉默地站立着。
他朝四面八方看了几眼,淡淡地笑了笑。
不久前,胡彦之还手握着滔天的权柄。
在这炎流城,他可谓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
然而……只因为一个白痴的到来,一切都变了。
仅仅因为那个白痴是绯炎家族的成员,而已。
“我啊,毕竟只是个小人物。终于明白了这一点,也算是不错呢。”
胡彦之仰望天空,轻声道:“我胡彦之,此生总算,潇洒走过。”
这一天,在绯炎元凰驾临炎流城之前,凤凰组近百年来最杰出的智囊胡彦之身故,死于安详。
……
傍晚,炎流城的天空昏黄而黯淡,没过多久,天空又下起了雨加雪,这令原就不热闹的街道更显得凄冷了几分。
叶开撑着雨伞,来到了枫影商会炎流城分号。
他将沾满雪花的大衣挂在墙壁上的挂钩上,然后在壁炉边默默站立了片刻,再才平静地坐在了壁炉边的躺椅上。
叶开修长的手指在皮质躺椅的扶手上不断地敲击着,节奏杂乱无章,毫无韵律感。
或许,他的表情虽平静,心情却未必平静。
此间的薛凝缨并没有让叶开等太久,他穿着茶色的睡袍来到了会客厅,也坐在了暖烘烘的壁炉旁边。
“我听说了一些事情。”
叶开开门见山说道,他伸手接过侍女递来的鸡尾酒,却立刻放在了一旁。
“薛大先生,我一向信任你,所以原本我没打算来这里。不过,就在刚才,我听说了这件事,所以我很冒昧地过来了——没打搅你休息吧?”
未等薛凝缨有任何反应,叶开就自顾自继续说道:“绯炎家族的人被绑了,是这样吗?”
薛凝缨不假思索,颔首道:“确有此事。”
“谁干的?”
叶开问道。
“我猜……是齐宾父子吧。”
薛凝缨答道。
叶开缓缓点头,说道:“我知道是齐宾父子,但……是谁下达的指示?我知道不是我。”
这次,薛凝缨没有很快回答叶开的问题,他昂起头,与叶开平静对视,两人的目光都异常专注,充满了难以言喻的压迫力。
最终,是薛凝缨避开了叶开的目光,缓缓转过了身。
“我有一位老朋友,说是朋友,其实……他更像是我的兄长,我的大哥,甚至可以说是——我的师父。”
薛凝缨缓缓道:“当年,在刚刚加入枫影商会的时候,我是个什么都不懂的楞头青,只知道整天屁颠屁颠地跟着大伙儿跑。当时,没人教我,也没有人管过我,那个时候,我以为大家都把我当成一个外人,毕竟……我是穷人出身,往上数个十几代,薛家都不曾出过哪怕一个贵人,所以他们不把我当成伙伴,没有问题,我能理解。直到有一天,有一伙穷疯了的山贼敢劫我们的货,山贼见我是个小孩儿,打算先杀我立立威,那个时候我哪里有那些歹人跑得快?眼看敌人一刀就要将我斩为两截,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却突然过来,为我挡了那一刀,我再定睛一看,那高大男子竟然安然无恙,那把厚背钢刀的刀刃却被砍卷了。那天,就是我与我那老友的第一次打交道。”
叶开默不作声,只是手指停止了敲击。
“后来我才知道,他是咱们商会里头顶了天的大人物,比咱们那个堂口的堂主地位不知道高到哪里去了。为何像他那样的一个人,却会亲自与我们一道行商?我当然是很不理解的,我一向心直口快,就直接问他了,他说——枫影商会需要人才,需要后继有人,他得亲眼去看,去发现。”
薛凝缨的嗓音有些沙哑了,他沉默了好一会儿,再才徐徐说道:“当时,我嘴上什么都没说,但是在心里,我告诉我自己,我薛凝缨,一定要成为一个帮得上他的人,哪怕再难,我也要成为那样的人。然而,正是那样一个了不起的人物,本来,他可以在枫影城安安心心颐养天年,但……却有人让他重出江湖,他都已经那么老了,还有人不肯放过他,要他去办一件很可能会让他死于非命的危险之事!意料之中,他倒下了,而且他很可能再也无法站起来。对于那件事,我没有问是谁下达的指示,我没有问!因为,这是我们自己选择的道路,在我们这一行里,每天都有人死于非命,这很正常,没有问题,所以,我没有问过。”
叶开忽而笑了笑,道:“薛大先生,既然你一向心直口快,为何不问?”
“好!那么……”
薛凝缨低吼一声,问道:“叶家小子,我问你,是谁让孙老前辈去以身犯险的?”
“我不说。”
叶开笑眯眯道。
“……你让我问,却又不说!什么意思?”
薛凝缨微微皱眉。
“问不问是你的事,说不说是我的事。这难道不是一个很简单的道理么?”
叶开轻声道:“不过,归根究底,孙老爷子是我们枫影商会的人,他出事,我确实应该担负主要责任。这个责任,我不推。”
薛凝缨怔了怔,缓缓说道:“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叶家小子,关于那件事,若你需要我的帮忙……”
未等薛凝缨的话说完,叶开脸上的笑容便很快消失了。
“在别的事情上,你自作主张,我不深究,也不怪你。”
叶开淡然说道:“但对于那件事,你若敢查,我杀你全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