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哪儿也不去,就在这儿,这儿是我的家。”记离固执地说,他见旁边有一盆水,就脱了鞋袜伸进脚去。
李珂着急了,觉得这样会伤害姬瑶,就像哄孩子似地说:“听话,你怎么能使性子呢?你今天是和人家姬瑶成亲的好日子,你把人家扔下,那成何体统了?那会伤人家心啊。”
记离突然一阵阵悲从中来,眼里涌出泪来,哽噎着说:“谁知道我的心苦不苦?我伤不伤心?我把心掏给人家,人家还不饶我呀!”
他越抽噎越厉害,以至于放声大哭起来。
李珂慌了,金梅更六神无主了,一劲儿问:“这可怎么办?要不要去叫人?”
李珂制止了金梅。只有李珂知道丈夫的苦衷。男儿有泪不轻弹,那是不到伤心处啊。他有了天大的委屈,不到爱妻跟前来哭,谁会看重他的廉价泪水?这么想了,李珂倒心里阵阵发热。
李珂吩咐金梅先出去,叫她把门窗都关上。
金梅麻利地关紧了门窗,躲了出去。
李珂坐到记离旁边,拿面巾为他擦泪,柔声说:“你看你,哪像个男子汉大丈夫!倒像个不懂事的孩子了。不要紧,不是没天塌地陷吗?有什么苦恼事说出来,我替你担一半。”
记离只是流泪不语。
李珂这普普通通的几句话,如同一只巨大的温暖的手,轻轻地抚平、温暖了他那颗冷得发抖的心。
李珂平静地走到案前,拿了一幅刚写好的中堂叫记离看:“你看,这是我写给你的。”
记离一看,是“能屈者能伸”五个隶书大字。
记离眼睛一亮,故意问:“什么意思?”
李珂说:“你明白,我又何必说穿?”
记离突然觉得自己太没分量了,怎么好在女人面前作女人状?他倒不怕李珂笑自己儿女情长,倒是怕她笑自己英雄气短。
记离渐渐平静了,多少有点失悔,便说:“其实也没什么。多喝了几杯酒,我也不知怎么的了。”他的掩饰也是很不周严的。
李珂说:“方才你哭,是真情流露,现在这话就是敷衍了。我不强求你说,你也不必为难。”
记离问:“你说我会有什么烦恼事?”
李珂说:“被人猜忌,当然烦恼了。”
记离说:“你听到什么了?”
李珂说:“父亲很得意地告诉我,他认为你对他忠贞不二,他把你的四梁八柱全都要走了,你都没有怨言。”
记离泪水又淌了下来:“只要他还认为我忠诚于他,我也不白为他出生入死了。”
“这还是有怨言嘛!”李珂说,“你别怪他,他耳朵软,没主见,我大哥他又总是容不得人,在他耳边吹阴风,你别往心里去就是了,有我呢。”
记离半夜三更在外面游荡不入新房,彻底激怒了新娘子。
姬瑶大步走出新房。七巧从后面追出来:“小姐,你上哪儿去呀?”
见她要上楼,七巧急了,上来拉她:“你这么去了,闹起来多没面子呀?”
姬瑶也不理睬她,已举步上楼了。
此时记离心里亮堂多了,他解嘲似地说:“行了,哭几声好受多了,你一定笑话我了。”
“不,”李珂说,“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愿意在我跟前哭一场,诉诉委屈,说明你不仅把我看成是夫人,也看作是红颜知己。我为什么写这五个字给你?其实响鼓何用重槌,你什么都明白。”
“谢谢夫人。”记离很感动,说,“有机会你多在你父亲面前美言,我就无忧了。”他拿起她写的字幅,反复看,那才是语重心长啊。
李珂说:“其实你够小心的了。去打横涧山时,部下用了你的旗号,你连忙制止,这都为了大局。我知道,那些名人志士都是看你记离肯招天下贤才众望所归的,我父亲没有这个魄力,也难成大业,这我知道。”
记离忙表白:“你千万别这么说,我可没有一点僭越的念头。”
李珂说:“你看,你我虽为夫妻,你还是防我三分啊。也难怪,谁让我是元帅的女儿呢。”她认为向理不能向亲,有德者方能有成,否则费尽心机,天也不佑,她虽看不准记离的日后到底会怎么样,但他踢的头三脚还是令人信服的,她让记离放心,无论发生什么样的情形,她都与他共生死。
记离眼含热泪地拥抱了李珂。
恰在此时,房门突然推开,姬瑶出现在门外。李珂怕发生不愉快的误会,忙从记离怀中挣脱出来,记离也忘记了脚还在水盆里,往起一站,带翻了铜盆,水洒了满地。
姬瑶讥笑地说:“这怎么说!早知你们俩躲在这里如胶似漆地缠绵,我不该来呀。”
李珂带笑说:“妹妹快请坐,我正要催他快回新房去呢。”
姬瑶四顾打量着房中的陈设,说:“我可不做那棒打鸳鸯的事。”
李珂一本正经地说:“真对不起,今天他到我这儿来,完全不是儿女情长,我也不该瞒妹妹,他是受了委屈,只能到我这儿发泄发泄。”
“是呀,”姬瑶分明看见记离脸上的泪痕,说,“难舍难分到哭一场的地步,也着实叫人同情。早知这样,又何必要我呢?我不是个多余的人吗?”
李珂说:“妹妹误会了。”
记离很气恼,没好气地说:“你这是干什么,夹枪带棒的!我想到哪儿就到哪儿,我连这点自由也没有了吗?”
这一说,姬瑶扭身就走,说:“你永远留在这里才好呢。”
她一阵风地走了后,李珂说:“真是的,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行了,你快过去吧,服个软,今天毕竟是洞房花烛夜呀。”
记离索性开始脱衣服,往床上一躺,说他偏不去,今天就要睡在这儿。
李珂板起面孔说:“你若这样,你永远别到我屋子里来。”
记离坐起来:“怎么你也是这句话?”
李珂说:“新婚之夜你睡在外面像话吗?”
记离说:“你听听方才她阴阳怪气地说了些什么!”
李珂善解人意地说:“换成我,也会像她一样。人家知道你和元配夫人怎么回事?说不定是元配挑唆的呢,不生气才怪,你不回去,不是连解释的余地都没了吗?”
记离这才懒洋洋、迟疑着站起来。
金梅过来,把记离的袍子往他身上一披,向门外一推,立刻把房门关上了。
记离只得往外走,才发现还光着脚呢。又回去敲门,里面两个女人咯咯笑着,又把一双鞋从门缝里丢了出来。
新婚之夜约法三章,红颜不愿深闺藏娇,要陪丈夫驰骋疆场打天下,送给丈夫的是铠甲,第二件礼物是两员上将军。
后半夜的院子里有了凉意,这是个没有月亮的夜晚,院子里静悄悄的,只有叫更的梆子声远远传来。
新房里已经熄了灯,窗上黑漆漆一片。门口的红纱灯还亮着,在风中摇来晃去的。
记离站在门外,推了推门,从里面锁了。伸手想拍门,却又犹豫着缩回手来,他在门口走来走去的。
终于,他伸手去敲门。
里面没有回音。记离再次敲时,惊动了在院子里巡逻的上更士兵,记离感到丢人,忙躲到一棵树后,待巡逻兵走后,才又出来敲。
其实姬瑶并没有睡,她只是气。
丫环七巧一直站在窗前,撩开窗帘一角向外看,她小声说:“在门外转呢,若不,给他开开吧。”
姬瑶不点头,她脸冲里躺在床上。
三星已经平西了,院子里除了小虫在草间唧唧地叫,阒无人声。
记离蜷伏在树下睡着了。
李珂也没睡,担心性子刚烈的姬瑶会让记离难堪,就打发金梅去探个究竟。
金梅悄悄走来,一见他睡露天的可怜样子,赶紧往回跑,在楼梯口碰上下楼来的李珂,向大树下一指说:“咱把他叫到楼上来吧,多可怜啊。”
李珂既心疼丈夫,又生姬瑶的气。可她还是冷静了下来,为了今后家庭的和睦,她必须狠下一条心。
李珂说:“不行。人家姬瑶有气,撒够了气就好了,咱这个时候兜揽他,那是火上浇油了。”她狠了狠心,又回楼上去了。
这一切,都在七巧的侦察范围里,她把这一切都报告了姬瑶,姬瑶的气消了一大半,口气却不能软。
姬瑶翻了个身,巧说:“叫他进来吧,怪可怜的。”
姬瑶说:“你可怜他你去叫,可不是我心软了。”
巧忙出去开门,不禁偷着笑了起来。
巧来到大树下,摇着记离,叫道:“姑爷快醒醒,在外面睡会着凉的。”
记离揉揉眼睛,站起来:“小姐不是拒绝接纳我吗?”
巧小声说:“我告诉你一个主意,小姐就能开心了。我家小姐吃软不吃硬,你一服软,她什么仇都不记你了。”
记离有气无力地爬起来说:“好吧,人硬气起来难,服软容易。”
当记离跟进新房时,巧一连点燃了好几支大红烛,姬瑶明明听见脚步声了,仍然面向墙壁和衣而卧,视而不见,她必须严守被动立场。
记离向巧摆摆手,巧会意,转身带严房门走了。
记离走到帐前,低声说:“九儿,给你赔罪了,千不该万不该在这好日子里惹你生这么大的气。”这招儿即使巧不教他,他也会。
姬瑶毫无反应。
记离又说:“记离也真不是个东西,像姬瑶这样的美女天下打灯笼都难寻,你不借两条腿跑回洞房来守着人家,反倒惹她生气,该不该打?实在该打。”说着真的左右开弓打起自己的嘴巴来。
听见打嘴巴的噼啪声,姬瑶呼地翻身坐起来,见记离跪在床头,正在自己惩罚自己,她心软了,一把扯住他的手:“你一个男子汉大丈夫,在女人面前这么低三下四,你不怕丢人。”
记离说丢人丢在自己老婆面前,也就不算丢人了,男子汉大丈夫在外头顶天立地,在家里本应比夫人矮半头。
姬瑶撑不住笑了:“快起来吧,大男人跪在那儿多难为情。”
记离说声“谢夫人恩典”。起来坐在床沿上。
姬瑶说:“谁是夫人?我可不配,你夫人在楼上呢。”
记离说:“你这人也是,人家马李珂把夫人的正位让给你,你又不要,又说这种酸话。”
“我是酸啊!”姬瑶下床来,给记离倒了一盏茶,说:“我若是会甜哥哥蜜姐姐的,你也不能在大喜日子里跑到她房里去,难分难舍地哭啊。”
记离啜了一口茶,说他的哭,与儿女情长一点都挨不上。
“那你为什么哭?”姬瑶问。
记离迟疑着不想说。
“你怎么不说?难以启齿?还是信不过我?”姬瑶说。
记离长叹了一口气,说:“你我既为夫妻,告诉你也无妨。我受主上怀疑,尽收我兵权,将那些投奔我来的文士武将全都带走,我能不伤心吗?我难过的不在于受屈辱、受猜忌,而是这猜忌的人……”
姬瑶快速抢接说:“这不容你的人是你的老泰山,对不对?”
记离说:“夫人真是一点就透啊。”
姬瑶叹息着说:“怪不得你找李珂去倒苦水呢,做人真不易呀。但是你不必灰心,宜用韬晦之计,日后曲直自然分明。”
记离说:“说得是。你不生我气了?”
姬瑶说:“我生气也不过夜的。”她咯咯地笑了起来。她这人,从小跟两个哥哥耍枪弄棒,不像别的女孩子那么温柔,她问朱元璋会不会怪她?
记离说他喜欢她的快人快语率真个性。
姬瑶说:“我有个要求,希望你能答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