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最幸福的事情是什么?
若是几年前乞讨那会儿,范艾会说那是一顿饱饭。搁到半年前从客栈出发时,他也许会说那是成为一名受人敬仰的武林侠客。而不久前,能活动能奔跑已然是让他很知足了。
失去过才知道珍惜,原本范艾觉得自己没爹没娘已经算是不幸,可那总归是件可以承受的“轻巧”事,之所以这么说,一来是因为他从小身边便少有父母双全的同龄人,既然大家都没有,没有便成了一种让人深感安稳的正常处境。二来那种失去对他而言太过遥远了,即便哪个夜深人静的晚上想要搜肠刮肚的回忆那对陌生男女的面容,也终究不可得,当时太小了。
于是全身瘫痪的这一个多月就成了范艾最难挨的日子,所幸褚匡仁为他打开了另一扇窗,窗外的壮丽风景让一直处于生活底层的弃儿眼花缭乱震撼不已,所以他觉得有必要调整一下自己原本宏大的志向了。
“我要修道。”少年一脸严肃地宣布道。
唯一的听众此刻正专心致志地盯着刚从小溪里捧起的一条小鱼,小鱼在她掌中欢快游动,细微的鱼鳞在朝阳的照耀下闪闪发亮。纤嫩手掌的主人闻言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连小鱼从指缝间溜进小溪都没发觉,继续神情专注地看着湿漉漉却空无一物的双手,仿佛里头有什么了不得的东西似的。
少年表情挫败,伸出手在女孩的眼前挥了挥,“喂,你就这么不看好我么?”
徐梦岚这才从发呆中回过神来,她在范艾身上胡乱的擦了擦手,不理会少年无声的抗议,顺势躺在溪水旁的青青草地上,芳香扑鼻。
“那你修道是为了什么呢?”
范艾愣了愣,理所当然道:“自然是为了长生不老,与天同寿啊。”他仰起头张开双臂,表情夸张道:“而且大叔说,修道之人除了寿命悠长之外,还有一身神通法术,呼风唤雨无所不能……”
“长生以后呢?”徐梦岚闭上眼睛呢喃着问了一句。
“这个。”范艾被问得措手不及,学着大汉褚匡仁的样子摩挲着下巴沉思起来。
朝阳初上,为幽暗的山谷撒上了一层薄薄的光辉,清风拂过,让平静的小溪泛起微微涟漪。一整晚没有半点睡意的范艾到竹楼后面的小屋早早地叫起徐梦岚,拉着她来到这处平整的草地,迫不及待的分享了自己深思熟虑了一晚上的决定。不知为何兴致不高的小丫头同样一夜未眠,以至于明亮的眼眸附近浮现出一圈淡淡的黑影,一心倾诉的范艾自然没有发现。她任由范艾拉着自己来到绿树红花掩映的溪边,坐下之后就只是发呆,直到被对方无可奈何的打断。
思考无果的范艾突然叹了口气道:“我不知道。”这个答案让他有些沮丧,就像一个自认已经腰缠万贯的富翁突然被告知那些财富只是暂时寄存在他那里,有种脱离掌握的惶恐。
范艾枕着双手倒在草地上,转过头看了看闭着眼睛神态安详的徐梦岚,好奇道:“你在想什么?”
徐梦岚缓缓睁开眼睛,伸手拨开额前被风吹乱的一缕头发,轻声道:“想家。”
范艾恍然,情绪有些低落,他都快忘了,和自己这种连爹娘都没见过的野孩子不同,对方可是大户人家的掌上明珠,如果不是自己身体在半道上阴差阳错地出了问题,徐梦岚早已和黑衣大汉早返回清陵徐家,如今自己既然已经没事,她想早点回家也在情理之中。
“我们还会再见么?”范艾坐起身,看着徐梦岚问道。
“不知道。”徐梦岚笑了笑,“也许会吧。”
“哦。”
一夜的激动兴奋不再,范艾重新躺回草地,和徐梦岚一起,默然不语。
少年愁绪总是诗啊。
不远处的树荫下,同样是迎着朝阳的地方,站着两个久别重逢的男女。男子一身黑色短衫长裤,踩着一双普通长靴,再普通不过的行头,瞧着似乎已经穿得有些年头了,不然衣服边缘不会有这么明显的开线迹象。他双手抱胸而立,冷峻的神色在渐趋消散的阴暗中隐约勾勒出一张坚毅的面容。
这还是那个整天嘻嘻哈哈没个正形的徐家客卿吗?
相较而言,乍看一副村姑打扮的女子反倒显得精致许多,无论是盘得一丝不苟的发髻和小巧耳坠,还是整洁淡雅的浅蓝素裙和白色麻鞋,皆与女子的清冷气质贴合的丝丝入扣,虽不至于惊艳夺目,却称得上尽态极妍。
“你真的打算让这孩子去修道?”沈幽梦脸上的冷淡神情一如既往,然而正是她之前的寥寥数语给范艾带来了足以起死回生的转机。
褚匡仁犹豫了一下,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说道:“这小子确实瞧着根骨寻常,虽说有醉宴入体,但是福是祸尚未可知,以他原本的资质别说一些修仙大派,即便是在一些声名浅薄的洞府宗门,也决计算不上一颗好苗子。然而这一路观察下来,我渐渐发现他机灵聪颖,好学敢为,而且接触到修仙事后所表现出的心智悟性亦是我生平仅见……”
沈幽梦没有注意这些听起来貌似很充分的理由,而是突然打断道:“这是第几个?”
褚匡仁沉默,抬头看向溪水旁躺着的年轻身影,轻声道:“第三个了。”
他双臂垂下,后退半步靠在树上,摇头长叹道:“可我又能如何呢?”
沈幽梦盯着他略显颓然的脸庞,轻叹了一口气,眼圈微红。她与他相识于四十年前,当时她与那姓徐的小丫头年岁相当,正是含苞待放的年纪,稚嫩得如同一捧犹自沾着露珠的鲜花。在世代行医的家中,即使是生就女儿身的她也期望着能像父亲一般悬壶济世,造福黎民。于是学医有成的那一年,她一个人提着早已准备好的药箱偷偷溜到最近的镇上开了一个医馆。很快,女神医之名不胫而走,可不谙世事的她怎知世道艰辛,人心险恶,在一次别有用心的会诊中,她被当地一个有着深厚名望的乡绅困在府中脱身无望,没想到平日看起来慈眉善目的老人其实觊觎少女神医姿色已久。温情脉脉的遮羞布很快揭下,就在老乡绅的阴谋即将得逞的时候,一个满脸血污蓬头垢面的男子从天而降,指名要她疗伤。气急败坏的老人急忙命令家丁打死这个敢坏他好事的疯子,没成想一群人围过去后不过一眨眼的功夫,就被看似虚弱不堪的男子给一巴掌尽数扇到了墙上,色欲熏心的老头子一时被惊呆了,哆嗦了一下嘴唇脸色铁青的仰面倒了下去,深明医理的少女见状便知对方必定是气急攻心再加上年老体衰,已然一命呜呼。
后来她才知道,男子是一名法力精深的修仙者,因其桀骜不驯的性情招惹了无数的仇家,其中不乏阴险狡诈之辈,趁男子外出退敌时设计掳走了他的妻子,并扬言要他付出惨痛的代价。男子与妻子非常恩爱,于是不得不满足对方提出的近乎荒诞的无礼要求。在那段时间里,男子成了仇人手里的一把尖刀,不仅背叛师门,声名狼藉,成了人人得而诛之的修道败类,而且经常身受重伤,最狼狈时不得不在穷乡僻壤的小镇四处求医。最终,仇家把男人气息奄奄的妻子还给了他,那名娴熟温婉的妻子临终前只来得及说了两个字:“来生……”随即香消玉殒。
男子悲愤长呼,拼死逃出了敌人早已设好的陷阱,沉寂了一段时间,几年后重新出现并手刃了所有仇家,那一日血流漂杵,轰动了整个修仙界。原来经过一番刻苦修行,男子已经拥有了远超以往的高绝修为,他发誓要找回陷落在轮回中的妻子,从此上穷九霄下黄泉,他走遍了所有能去的地方,却没有丝毫收获。直到在人间尽头死海之巅,有人给了他一套无名口诀,说将此修至极处可沟通人、冥两界壁障,借以寻找死去魂魄的下落,于是他以极大的代价换取了这套口诀。
然而令男子没想到的是,尽管他已将无名口诀修至巅峰,却仍然无法唤出幽冥与人界的屏障,他去质问那个神秘人,对方的答复是此口诀需要童子以元阳为基,渐渐修至极阳,在六十年一至的阴年阴月阴日阴时阴分阴刻的“六阴相”中转为极阴,方才有用。被狠狠算计了一把的男子不再客气,把死海之巅闹了个天翻地覆。神秘人没想到他蛮横如斯,只得妥协说愿意相助提前“三阴相”的出现日期,如此一来,百年内男子至少有三次机会进行极阳到极阴的转化,男子这才作罢。
零零散散的追忆,萦绕在沈幽梦心头,这些事情有些是褚匡仁亲口所说,但大部分都是她开始修仙后从宗门长辈遮遮掩掩的口吻和秘史典籍讳莫如深的记载中推测得知。她想象不出是什么样的女人才能让那个曾经不可一世的修仙界冷漠战仙变成如今一个萧瑟落拓的俗世奔忙人。
“可这个孩子能成功么?”沈幽梦幽幽开口,像是自言自语,语气轻忽,生怕戳破那个残酷的真相。
褚匡仁显然听到了,他喃喃道:“我亦不知。”声音中罕见的出现了一丝茫然,对于这个意志坚定如磐石的男人来说这简直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
不过他随即摇了摇头,把那些短暂却无用的情绪抛在脑后,“但这已经是我最后一次机会了,我输不起。”就像一个孤注一掷输红了眼的赌徒,就算希望渺茫,也要压上全部身家再搏一回。
“难道你便赢得起么?”沈幽梦终究没有问出口,她只是凝视着这个一手把自己带入修仙界的男人。是他,让自己有机会拥有人间无数女子艳羡的不老容颜,也正是他,在雨后初晴的夏夜残忍地拒绝了一个情窦初开的花季少女,让那曾饱满绽放的美丽变成为了一份无人观赏的孤独。
绝情还是深情?终究敌不过一句眼前人非心上人吧。
那个女子,你真幸福。
“我已经虚弱到能让你一眼看穿的地步了么?嘿,不过这也算不得什么大事,总归是有这么一天的”说到自己的身体状况,褚匡仁反倒一脸无谓释然,甚至嘴角重新挂上了一抹玩世不恭的笑容。
沈幽梦突然恼怒起来,她不怨他如此拼命的想要复活他的妻子,可就是不喜欢这个家伙一边竭尽全力的九死一生着,一边却在自己面前摆出一副无所谓的混蛋姿态,好像自己就是个可恶的旁观者。尤其可恨可悲的是,这是个谁都无力改变的事实,虽然她一直不愿承认。
她语调生冷道:“我会带他上山。”
褚匡仁咧开嘴,看着她真诚道:“多谢。”
沈幽梦满腔的幽怨顿时化为乌有,她还能说什么呢。
褚匡仁轻咳一声,装模作样地抬头看了看枝繁叶茂的树冠,接近正午炽热的光线穿透下来,被重叠交错的树叶遮挡了大半,浓烈的刺目化作细碎的柔和。半晌,他突然无奈道:“别藏了,我已经看到你们了。”
草丛边鬼鬼祟祟地探出两颗小脑袋来,同样写满好奇的两张稚嫩脸庞,四道视线亦步亦趋地在沈幽梦和褚匡仁身上移来挪去,令人发噱。
徐梦岚唉声叹气站起身,顺带着拽起一脸措手不及的范艾,“都是你这个大笨蛋,偷听都不会,这下被发现了吧。”
险些摔个四仰八叉的范艾并未反驳,只是嘿嘿傻笑。
徐梦岚哼了一声,却无可奈何。
褚匡仁眼神柔和看向徐梦岚,“丫头,我们该回去了。”
徐梦岚嗯了一声,闷闷不乐。
沈幽梦看到范艾欲言又止,笑道:“总会再见的,不必过于伤感。”
她停顿了一下,问道:“你想修道?”
范艾点头,“我要学很多本事,去保护那些在乎我的人,而且……我也想知道自己的身体到底是怎么回事。”
看来这次得脱大难,让少年开始学会留意以前不曾注意的一些细节了。
沈幽梦道:“那好,我可以带你去我所在的凌虚道宗,从最基本的道术学起,直到你觉得有能力做你想做的事。”
凌虚道宗?依大汉所说,那可是九州十国中历史最悠久的修仙大派啊,赚大发了。
范艾被突如其来的好消息砸的有些发懵,不过紧接着他便反应过来,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这点他最清楚,如果说之前对方救自己是因为褚匡仁的关系,那现在?
沈幽梦见他没有被巨大的喜悦冲昏头脑,而是面带询问,眼中不由闪过一丝赞许之色,“如你所想,这需要你答应我一个条件。”
“幽姨请讲。”范艾谨慎道。
沈幽梦微微一笑,面前的少年很有意思,这样的称呼是在提醒自己作为长辈不要狮子大张口吗?她看向一旁哭笑不得的褚匡仁,嘴中说道:
“将来你修炼有成的某一天,我要你帮我做一件事。”
范艾没丝毫有犹豫,毅然决然道:“好!”
少年的爽快出乎沈幽梦的预料,她含笑道:“你就不怕我到时候让你做什么危险的事?”
范艾咧开嘴笑着点点头,“怕,但毕竟此事受惠在我,而且幽姨你刚救了我的命,这种情况下我实在无法拒绝,再说……”
他脸上泛起顽皮的笑意,“幽姨既然已经这么问了,将来多半不好意思真让我做什么危险的事情,是吧?”
好小子,原来在这儿等着呢!
沈幽梦垂下眼睑,不言不语。她有些明白褚匡仁为何选中这个少年了,抛开那不知真假的聪慧悟性不说,这份骨子里偶尔迸出的惫懒劲儿倒是和他足有八九分相似,怪不得两人这么投缘。
范艾脸皮都快笑僵了才看到妇人轻声道:“放心,一定是你力所能及的事,不会让你白白丢了性命。”
范艾长呼了一口气,眼神熠熠。
正午时分,艳阳高照,尽管谷中感觉不到丝毫炎热,却不妨碍周围的花鸟虫鱼在难得的晴朗天气里变得活泼起来。四人结伴走回竹楼,开始准备临行前的午饭。自从刚来山谷的那天晚上小丫头徐梦岚主动请缨做了一顿丰盛的“全糊宴”后,三人就再也不敢让她下厨了,最终还是范艾靠着从老板娘干娘那里学来的几道秘方菜色俘获了除徐梦岚之外的所有胃口——小丫头大概也只是嘴硬,事实上她吃得并不少。
下午,梦幽谷入口处,四人分作两路,褚匡仁带着徐梦岚继续赶往清陵郡,而范艾则从妇人那里得知接下来要去凌虚道宗所在的千峰山境内。
大汉二人最先出发,待徐梦岚静静走入车厢,他便坐上马车,手中缰绳一抖,高头大马长嘶一声呼啸而去。尘土飞扬时,道路上只留下愈行愈长的轱辘印,在即将转弯消失的拐口,范艾突然追了上去,跑到马车旁大喊:
“下山之后,我去找你!”
窗帘微动,却始终没有掀起,徐梦岚坐在车厢里,红着眼睛低头说了一句:“笨蛋。”
范艾停下脚步,口中喃喃道:“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