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艾隐约感觉到,其实褚匡仁和徐梦岚对返回徐家不是很迫切,不然以大汉的精明强干不会让小丫头有机会一再拖延前进的期限,只是其中内幕究竟如何,就不是他这个出身贫寒的穷小子所能知晓的了,大抵逃不过是些朱门大族的算计倾轧。
高大妇人站在原地,静待失魂落魄的少年走近,笑着打趣道:“怎么,舍不得小丫头?”
范艾脸色通红,支支吾吾,原本伶俐的嘴皮竟是一点忙都帮不上,像个被人赃俱获的狼狈小偷,半饷说不出话来。
妇人微微一笑,直截了当道:“你也许不知清陵徐氏在众多门阀勋贵的奉阳王朝是如何显赫尊贵,我可以告诉你,徐家祖上虽出身商贾,但自几百年前发迹至今已经绵延数代始终屹立不倒,奉阳一朝立国后更是当之无愧的国之巨擘。那丫头看样子也并非旁系子孙,身边定然不缺通过攀附大树希求一步登天的狂蜂浪蝶,而且其中任何一只拿出来都可能是被普通老百姓视作庞然大物的存在。这种情况下,你一个偏远小镇出来的客栈小伙计,有什么资格去争?”
范艾哑口无言,他不是不知道徐梦岚出身荣华锦衣玉食,与自己是天壤之隔,一些非分之想无异于天方夜谭,只是下意识不愿去面对而已。如今沈幽梦当面语出如刀,一层一层地剥开他心中始终回避的现实,他已无从闪躲。
妇人望着马车消失的方向,轻轻吐出几个在范艾听来不亚于炸雷的字眼:“修仙者却可以。”
范艾眼神一亮。
妇人看着重新燃起斗志的范艾不再言语,她虽然幽居深谷,却并非与世隔绝的闭关修士,作为凌虚道宗在奉阳王朝的话事人,这座朝廷的一举一动无不在她的注视之下,任何风吹草动都有专人将情报汇集过来,须知人间王朝更迭不仅限于一时一域,而是涉及更大范围的仙家气数气脉之争,其中纷繁复杂,绝非只言片语可以道尽,因而历朝历代的重大变革总不乏修士身影穿梭其间,或添砖加瓦或拨乱反正,为身处门派谋求机缘和壮大的契机。世人只知做人下人难逃众生疾苦,殊不知所谓的人上人一样需要熙熙攘攘苦心经营,才有望窥见长生一角。这次既然下定决心要送这个脾气秉性还不太了解的少年进入宗门修行,作为举荐人的沈幽梦自然不希望他中途放弃或夭折,逆水行舟,尚且不进即退,何况是修道这样的逆天之举?所以少不了要旁敲侧击的提点几句,给他留个念想,以免他在接下来的行程中有任何懈怠之心。
“我们也该出发了。”说完这句话,也不见她如何作势,本已恢复平静的路面重新尘土弥漫,青草纷纷低垂,树叶簌簌落下,围绕在妇人和少年周围,如龙卷水,向上席卷而去,如有一张无形大手将二人悬空托起。目瞪口呆的范艾俯瞰着脚下视野骤然宽广的丛林景象,紧张兴奋之情交织,直欲眩晕,转头向妇人看去,结结巴巴道:“幽姨,我们……飞起来了!”妇人对此早已见怪不怪,想当年她第一次亲身体会这等通玄妙法时,也不比这小子强到哪里去。
她轻轻仰起下巴,目光向上看去,声音平稳传出,“走!”流光划过天际,空余漫天枝叶随风飘散。
……
千峰山,位于九州大陆西南边陲,众峰矗立,怪石嶙峋,山形陡峭。而最奇异处在于,若有人从远处望去,可发现众峰排列有序,俨然一体,恍若另成一座巨峰,千峰山也因此得名。当然,在一般的凡夫俗子看来,这无非就是一座形状比较怪异的山峰,没有任何出奇之处,可在具备玄妙神通的修士眼中,却可以看到整座地界灵气翻滚,无数微妙节点被巍峨千峰一一紧锁,不外溢分毫,此等手段,若非天然铸就,已经堪称仙人手笔。
山脚处蜿蜒小路上空,两道人影缓缓落下,清丽素装妇人神色平淡道:“该交代的我在路上已经向你说明,最后能否位列宗门还要看你表现了。”
范艾本来还沉浸在腾云驾雾的新鲜体验中,闻言立即重重点了点头。
“别忘了你对那丫头承诺了什么。”临走前,妇人眼含深意地说道。
等到妇人身影再次消散,范艾终于抬头望着由于山腰云雾缭绕终年不见峰顶的千峰山,神色坚毅,迈开大步向前走去。没走多远,小路已经到了尽头,一扇简陋的木质拱门孤零零地立在那里,上面挂着一面有些掉漆的匾额,黑底金字:绕膝阶。
这里就是入门的第一步。
范艾站在匾额下方,看了看端正中和的斗大字体,没有急着登山,而是沉思起来。按照妇人所说,但凡想要进入凌虚道宗的弟子都必须经历三道关卡,第一关便是这绕膝阶,阶如其名,绕山之膝,阶梯共有三万级,回环萦绕直至山巅,过关者需要在五日内走完,否则按失败论处。显而易见,此关重在试毅力,毕竟修道长途漫漫,一招不慎则身死道消,没有坚强的意志是无法应对层出不穷的危机和枯燥修行的。据说凌虚道宗自有此关以来,曾有最快者半日便至,可惜后来被查出使用了道家符箓,废除资格。除此之外,其余大多花费三到四日即可到达,毕竟各人天资相仿,只要意志足够,少有不过关者。
将妇人早已为他备好的装有干粮水囊的包袱系在背上,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踏上石阶。
山顶,悬崖边,罡风阵阵,妇人和一个年轻道姑并肩而立。
小道姑看起来不过十一二岁,比小丫头徐梦岚的岁数还小些,粉雕玉琢,却发挽高髻,身着道袍,一个小大人也似。两条丝质涤带随风飘摇,宽大的黑色道袍曳地,更衬道姑身材娇小,手上一尾拂尘搁在肘弯处,时不时拿起来挥舞两下,那随意的样子看得妇人一阵头疼。
“小幽幽啊,这小子什么来头,竟让你破例引入山中,这可不像你被道首哥哥赞作‘法度严谨,滴水不漏’的作风啊。”
听着这一堆乱七八糟的称呼,妇人脸色再也无法保持淡然,苦笑道:“师叔祖别开晚辈玩笑了,这少年名叫范艾,不过是俗世间一凡人罢了,机缘巧合之下获得道根,又得晚辈友人推荐,这才送上山来,至于能否入门,还得看他造化。”
小道姑心不在焉地哦了一声,似乎觉得无趣,不再追问。妇人松了口气,暗自庆幸总算糊弄了过去。凌虚道宗几千年传承,光是一派至尊的道首就换了八位,可谓源远流长。现如今居住在山上的,道首以下共有三代弟子,沈幽梦三十年前入门,大概是她的引荐人身份特殊的缘故,得以直接位列二代弟子,尽管当时引起很大争议,但随着天资卓绝的她迅速展露头角,站稳脚跟,所有流言蜚语便烟消云散。而身边这位看起来娇滴滴的小道姑,却是连当代道首余修鹤都不得不执晚辈礼的护宗神兽,本体无人知晓,据说是那位威名赫赫的六代道首于五百年前从域外带回,从此便栖身在凌虚道宗充当守护。小道姑寿命悠长,真要论资排辈的话实在麻烦,好在对方并不介意这种小事,她也只好模糊的称呼一声前辈。
传说中,护山神兽一般都是蛰伏在山脉绝地或地下深处,极少出现在世人眼中,可这头给自己取名作念青的神兽实在奇葩,整天在山中逛荡来逛荡去,好像生怕别人不知道自己的存在一般,刚开始还有弟子去套近乎,想着藉此获取某些机缘也未可知,毕竟但凡从神兽手中套出的东西,就算是些土砖瓦块说不定也暗藏玄机。可接下来让人感到崩溃的是,她身边的人非但没有一丁点捡漏的机会,反而被这位姑奶奶给折腾的差点倾家荡产。于是在摆明了要被坑的局面下,再没人会主动往上凑了,许多后来者听闻了这些前辈们的凄惨事迹,也就渐渐对其敬而远之了。到现在,刚入门的弟子大多会被严肃告诫说,山上有一位修为高强的异人,童颜稚姿,但却性格古怪,动辄废人道基,在这种传言的威慑下,倒也极少出现“意外”。
沈幽梦大概是唯一一个和小道姑较为亲近的弟子了,当年她被众人一致排外的时候哪有机会听到这位前辈的“丰功伟绩”,虽然感到奇怪,却也只当她是一个普通的孩子,要不是器重她的师尊隐晦提醒,得一直蒙在鼓里。不过大概应了那句无欲则刚的古语,她从未想过要在对方身上获取什么好处,两人反倒一直能够较为融洽的相处。
小道姑突然轻咦了一声,沈幽梦心上一跳,连忙凝神望去。
在四千级石阶处,有个瘦弱的身影缓慢挪动双脚,身体已经出现微微颤抖和倾斜,似乎已经到了极限,却始终不肯停下脚步。
“有点意思。”小道姑喃喃自语,她已经无聊的太久了,山上都是些生硬刻板的修道士,整天除了修行还是修行,只为寻找那缥缈难测的大道门径,简直无趣透顶。沈幽梦算是这山上寥寥几个她不怎么讨厌的人,可自从她接了那个姓余的家伙的任命赶赴一个叫什么奉阳的俗世王朝后,日子便又回复到死水一滩了。
希望,这个小家伙能带来什么惊喜吧。
还在山脚下奋力前行的范艾自然没有察觉到,有一道从山顶投来的视线已经对他产生了浓浓的兴趣,视线的主人为此还难得的耽误了每天固定去找道首“哥哥”耍闹的时间,要是那位高高在上的大人物知道这些,会不会感激这个此时在他眼中仍然渺小如尘埃的少年?
范艾气喘吁吁,抬头望向依旧看不到尽头的台阶,用衣袖擦了擦满是汗水的额头,扶着峭壁双腿颤抖着坐下,取出水囊咕咚咕咚喝了几口水,闭上眼睛,用之前妇人教给他的气息搬运之法缓缓吐纳,许久才睁开眼睛。
他咽了一口唾沫,忍不住骂了一句:“这他娘的还有完没完!”寂静的石壁和逼仄的小径万古长寂,此时日头高悬,四周空无一人,于是声音远远荡开,隐有回声,倒把他自己给吓了一大跳。
山顶小道姑笑得打跌,沈幽梦脸色一僵,转身离去。
范艾捂了捂耳朵,掩耳盗铃般低声念叨着:“没听到,没听到……”好不容易重整旗鼓,才拔腿开步。突然一个声音传入脑海,“我可听到了哦。”刚鼓起的士气顿时土崩瓦解。
“你是谁?”范艾四处乱瞄,一无所获。
“你上来就知道了。”还是刚才那个声音。
范艾继续侧耳等了等,确定再无动静,摇了摇脑袋,不以为意,沈幽梦早就告诉过他,这山上有很多凡人难以理解的山精鬼怪,魑魅魍魉,见多了自然就能见怪不怪。
继续前进。
时间流逝,日头渐渐偏移,以他此时所处位置的高度恰好可以看到云层翻滚如波涛的壮阔景象,心旷神怡。范艾豪气大发,一口气登了二十多级台阶,代价是喘的像条死狗一般,可他只是瘫坐在石阶边上边喘边笑。
再过一会儿,天色逐渐暗淡下来,范艾看着接连亮起的满天星斗和影影绰绰中出现的一轮弧月,发了一阵呆,突然一拍大腿,站了起来,只是不等迈开步子便又软了下去,他急忙扶住石壁,对着两条腿指指点点,说了一通“真他奶奶的不中用”、“再不动起来小心老子削你啊”之类的乡俚俗语。
不过终究还是拖着沉重的双腿向下一级石阶迈去。
夜半时分的某一刻,范艾突然感觉身体一下子轻了几分,像是解脱了一层束缚似的,想到妇人所说,人类的身体先天存在无数桎梏阻碍着与天地进行灵气上的互通有无,只有某种程度上突破肉体凡胎的极限才能短暂地打开一条“门缝”。而修道的初始阶段便是要加固这条门缝,从而继续扩张到能够容身而入。妇人当时语重心长说道:“在我出生的家乡那里有一句话叫‘门缝里看人,把人看扁了’,与修道谓之同理,只要一日没有真正登堂入室,就始终是水中捞月。范艾,也许你将来会迈过无数道门槛,扒开门缝见识到各种不同的风景,但有一点不能忘记,那就是只要有下一道门立在那里,你就永远只是个门外汉。”
范艾不是不识好歹的无知村夫,被老板娘干娘教导着识文断字也不是全无用处,起码他明白谁是真正对他好,哪怕这种好是有代价的,所以他毫不犹豫的吞下了那枚在当时看来祸远远大于福的青石,所以他干脆利落的答应了沈幽梦提出要帮忙的条件,这不是因为醉宴是宝物他要独占,也不是因为他信任刚认识没几天的妇人到可以托付性命,而是由于他觉得在某种时候,别人既然对他够意思,他就应该作出的一种必要的态度去回应,就这么简单。
就如同此刻,尽管劳累一天过后他已经昏昏欲睡,困到不想再动一根手指,但他还是努力按照妇人的嘱咐继续攀爬。
没错,就是爬。
双腿除了颤抖之外已经再也没有一丝一毫的力量供他挥霍,他只能凭借微有余力的两条胳膊支撑着身体前行。
一级一级又一级。
当云海尽头出现第一道曙光的时候,台阶上一个滚满尘土的身影才刚刚进入梦乡,他嘴角挂着一丝略带张狂的笑意,仿佛在梦中做成了什么了不起的事情。
高高在上的山巅,去而复返的妇人,还有托着腮帮的小道姑,尽皆无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