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酝酿
孟家老天爷出意外亡故。贾中华非常自责。
贾中华:“姐夫,家里出了这事你可要节哀,后事还等着你来处理呐?”
又叹道:“唉……!只怪我昨晚这张碎嘴……”
吕玉仙:“早知道嘴碎就憋着那个屁别放,你一放就应了响亮!”
贾中华听妻子这么数落也不好分辨。只露满脸的尴尬相,一双眯眯眼又瞥回到妻子脸上。仿佛他在寻觅着她超出自己的高见。
吕玉仙:“瞥什么瞥?可是还不服,难道我说的不是事实?”
又说:“姐夫,好在老人家是撑死的,到了阎王殿去报到总比饿死的强。”
孟浩然一双眼睛有些迷蒙。并不是这件事让他变得迷蒙,而是他眼睛的眼白原本就要多于黑眼仁,且不成比例的小黑眼球似乎总被一层白雾给迷蒙驻守,这让人一眼打量上去,仿佛雾蒙蒙早晨的远山不够真实。那么,云遮雾罩背后他真实的心思到底是啥呢?就算是他枕边人有时也只能揣测。
或许,从不愿坦彻心扉,这才是他本来的心境。这双迷蒙的眼睛倒是帮了他的忙。
从这样一双凝神的眼睛里,贾中华看不明白他到底在想啥。但见他抽出拇指发了话:
“孩子他妈,你也别忙上忙下地乱窜?快烧火打盆热水来给爹擦擦身子,找套好一些的寿衣来给爹换上。”说完,又转眼扫视在贾中华脸上。
孟浩然:“中华,你嘴碎碎得这么凑效,弄得我们手慌脚乱就剩在这里抓瞎。”
又道:“要是你晚碎些时候,或许,我们不至于一点准备没有?”
再道:“你上次买回木材做好的棺木,梅仙她娘年纪尚且还轻,一时半会儿是用不上的,那就先借来抬了我爹,日后我给她娘重备一副?”
绕了半天,说自己嘴碎重点就是要落在这棺木上。
贾中华心底涌出了极其怪异的滋味。贾中华正分辨消化。吕玉仙接了口。吕玉仙:
“姐夫,两幅棺木,贾中华买时就说得清清楚楚,一副给他爹,那已经运了回去;这副是留给我妈的。既然你开了口,大家都有难处,那就先由你家用,但日后妈的可就要交给你了?!”
孟浩然阴沉的脸庞终于透开了些许。孟浩然:
“当然,那还需再说?”
这个年代的丧事能有一口棺木抬出,已经暗显着一种奢侈。当然,孟浩然只请了四位抬夫就把老父亲送上了山。四位抬夫的饭管够,在这样的年代,也够孟浩然一家勒紧裤带省上几月的了。所幸,床底下还余有掩藏的大米。
办完后事,夫妻二人在屋里议论。吕玉仙因说难怪那晚会听见有人说话。吕玉仙:
“第二天跟随二姐进了小屋,他爷爷躺在床上竟然说没听见,还说他睡眠很少,稍微有动静便睡不好。你说怪不怪?那东西说话的声音能够吵醒你我,人家睡在屋子里却不知道。”
又说:“现在看来,就是被那阴物‘魇’住了,现在想来,怕是前几天就来将他的魂儿‘喊’去了。”
又说:“要是那晚上说着话出门,我们能追出去撵一段路,将其吓走,恐怕就能延长一段寿元。”
贾中华有些埋怨。贾中华:
“还不是因为你,我都起来了,你不想去才又躺下。”
吕玉仙一想。又说,万一要是撵了将你我其中一人“拽”去又咋办?幸好是没撵出去。
贾中华:“成立也是由你,推翻也是由你。”
抬出孟家老太爷,接下来发生的事也是太过蹊跷。老太爷在世时,孟建仁是一句话不吐口,大家都以为是养了个哑巴。可上午刚下葬入土,下午孟建仁竟然能开口说话了。但是,话音带有大舌头的瓮腔,说出的话语每每瓮声瓮气还夹舌,极像拉丁文。此后,大家便送了外号:
“拉丁。”
对于孟建仁来说,“拉丁”便“拉丁”;能“拉丁”总比不“拉丁”强。“拉丁”欣然应答并给予回应,完全是因为忒长时间的发不出声音。孟建仁态度谦卑恭谨,街坊四邻们忽然又可怜起这个孩子起来。又把这个孩子的口齿不清归结于孟家老太爷来至于邪祟的“压”能。
(压:是当地一种迷信说法,相当于人被什么邪物或冲撞之物给什么未知的东西“震”住。)
下葬后不久,吕玉仙便诞下了女儿贾杰婞。
话说赶巧了,四团梁振雄之妻叶田丽也到医院生孩子,便与吕玉仙住进了同一个病房。叶田丽是到了生产这天方尝试到了身为女人生产时的特殊疼痛滋味儿。
要说女人生产都如此,叶田丽为何特殊?
原来,仿佛中奖,极小几率的大奖概率却让叶田丽碰巧赶上了。只说县医院接生大夫的消毒工作尚未完毕,孩子的头颅就已展露。大夫没顾及多想,一掌便给推进了腹腔。一番清洗工作完成,这才继续接生。长子梁少君落地后,叶田丽下体肿胀得双脚都并不到一块儿。便只好躺在床上动荡不得,二十多天都穿不了裤子下不了床。
梁振雄陪同。只拿妻子开涮。梁振雄:
“你是两腮凸起中间凹,鼻子洼下像条槽,嘴里吐臭气,老命也难逃。”话一出口,便将整个病房的人都笑得捂上肚子。原本叶田丽想发火,却自己也忍不住笑眯起双眼。梁振雄自以为诙谐幽默。梁振雄硬将叶田丽多形容出一张“脸谱”。病友淤出泪花儿。叶田丽却一把拧在梁振雄手臂。
清贫时期的快乐清贫得简单又邪祟。有人觉得梁振雄草;有人觉得梁振雄敢于开涮自家人;有人觉得梁振雄开涮的背后正是为了得到他力所不及的帮助。无论目的怎样,乐是达到了“穷欢乐”的目的,只是大家没有尝试到真正属于“欢乐”的欢乐,便不知“欢乐”到底该是怎样的表现形态。正像北方人不沾辣椒,只要尝到一点微辣,便误以为是最辣的辣椒一样。
却说“辣”的形态已道完,而对于一个人的命脉梁振雄是一无所知。倒是叶田丽多少却有些隐隐不安。她想,梁少君原本该有他必然的轨迹,却被大夫这一“推”给稍慢下来。她觉得他来到世间就是奔他自己的轨迹而来,但“推”进去却完全改写了他自己的时辰。于似乎有一个神奇的力在把他拽入另一个完全不属于他的通道,而这个通道偏偏就是他必须的命运。
梁振雄一点不赞同叶田丽的疑神疑鬼。梁振雄说即便要改变,那也是向好的轨迹改变。你身为母亲怎么不盼望他好呢?
话说到这里,叶田丽便只能放下。尽管如此,她的心底多少还是有一丝丝隐隐不安。或许,冥冥之中改变的轨迹正是适合这个孩子的轨迹吧?叶田丽这样安慰自己。
吕玉仙也大肆渲染命运看不见的影响。孟建仁便是最具说服力的案例。梁振雄非常不乐意听。似乎他人不愿意听取的,越发能激发吕玉仙谈论的热情。吕玉仙:
“为什么由‘命运’决定的‘命运’不落在他人头上,却偏偏落在这个孩子的头上?冥冥之中,他就是该有他必然的‘命运’,可是,假借大夫的手便延后了他的‘命运’。怪就怪这个小伙子‘跑得’过急了,‘命运’又把他拽了回去重新改写。别看他外表眉毛目清秀,将来指不定是啥还不得而知呢!”
又说:“有梁师傅盼望他好的一面,当然也有叶田丽隐隐不安的另一面。”
梁振雄认为吕玉仙完全是在抬杠。吕玉仙说但愿他正如你口里期盼的一样。欲知梁少君命运何为,你我都应该能看见。
吕玉仙月子完结,便将女儿一背,又开始了食堂的工作。
于是乎在一夜之间,原本分配不多的粮食又再次减少,吕玉仙还是每天按照定额打饭,倒是没觉出有什么大的变化。孟浩然的脸,却变得更加阴沉。话语也减少了许多。唯一不变的还是那个大拇指,该放嘴里的,还是含在嘴里。
刘金贵是孟浩然一个大队的农户,他的父亲刘锁柱因早年身子骨不好早就拖着一身的痨病。也不知道刘金贵从哪里打听到羊奶可以平喘,便将父母为他攒下准备迎娶媳妇的钱买回了一只母羊。
刘金贵本想这回父亲的痨病有望。家有牲畜,当然不在贫苦层劳动人民阶层。其父断奶。自然灾害的头一年,刘锁柱入了黄土。孤儿寡母,刘金贵似乎觉得生活的意义完全是为了母亲。可是,尽管如此,母亲还是浑身浮肿起来。前心贴紧后心,嘴里直泛寡液。黑屋凉被。一口悠悠气微吐。刘金贵心底泛了苦涩的难。自然灾害,刘金贵无力回天。
暮色中,刘金贵走进了孟浩然的家。
刘金贵:“老孟……”
刘金贵见孟浩然拉长了脸,手拇指含在嘴里,一双冷漠黯然的大眼淡淡地打量着叠影在天井口的灶台。那形态,让刘金贵辨不清,到底孟浩然是在回忆以往灶台热腾腾的情形呢,还是在发呆心理防备拒绝?刘金贵心里打着哆嗦,但他还是硬着头皮往下张口。刘金贵:
“老孟,家母躺在床上一日未进颗粒粮食。我实在没有办法才来,才来向你再次张嘴……”
刘金贵能再次向孟浩然开口,当然,葬孟浩然的父亲时,刘金贵出过力气,也吃了一顿真正能称为“饱饭”的午餐。
孟浩然拇指放在牙齿上。脸寡沉得可以滴下水。孟浩然:
“生产队今天一早发现死了头小猪,就埋在后山,呆一会儿我俩去把它刨回来……”
吕梅仙听后忙打断了丈夫。吕梅仙:
“可是,它已经发臭,听说是误吃到什么老鼠药才闹死的。”
孟浩然:“妇道人家懂个啥?除臭我最拿手,到时候包你吃得舔鼻尖儿。”
刘金贵:“老孟,你说的那头猪我刚才走到河道上见了,早被王贵和他老婆用蓑衣盖着抬往家里去了,还露出了猪蹄。”
又说:“当时他们过去我心里还泛疑,为何要以蓑衣盖住死猪?现在对上了。过去的那阵臭味儿,定是那死猪。”
孟浩然眼中闪现一缕惊异。孟浩然:
“你说的王贵可是三大队的,他咋到我二大队来抢食?”
吕梅仙:“死猪埋在后山又没立碑位,写明属于你二大队的了么?人家为何不来抢?”
孟浩然白了妻子一眼。孟浩然:
“你怎么就学着胳膊往外拐了?”
吕梅仙:“这怎么是胳膊往外拐了?可是我不往外拐,人家就不来抢么?”吕梅仙说完起身走进了天井旁的小屋。再出来时,手里多了一个小布袋。
吕梅仙上前递给。吕梅仙:
“金贵,我们眼瞅着也要断粮,听说你娘已经浮肿?这点白米你拿去,快回家熬粥予你母亲喝下。”
又说:“其实我们也不容易,要不是一口一口省出来……”
又说:“还有我妹夫……”
刘金贵:“我知道,我知道!所以想来想去,只有来找……‘你’。”刘金贵话还没说完,目光又落在孟浩然的脸庞上。只见拇指还是含在嘴里,脸色却阴沉得就像要下雨,便咽下了后半截话语。
吕梅仙不想看孟浩然那块绿沉沉的脸。她对刘金贵说,还说什么客套话,还不快些回去熬煮。
脸沉,这就是这个贫瘠年代的表露基本特征,特别对于像孟浩然这样的宅门破户来说。当然,刘金贵明了。只是今天吕梅仙超出了平常举止的行为另他感觉意外。他本想说些感觉之类的话语,但喉咙却干涩发硬。心底顿觉一股像山泉的清凉涌进心头,眼睛也变得朦胧起来。刘金贵手提米袋,声音哽咽着半响才叫唤出一句:
“嫂子……”
孟浩然将含在嘴里的拇指抽出。罢了罢手。孟浩然:
“好了,多话别说,回去吧?秋后一起算账。”
刘金贵还是站立着在犹豫,他像是在做着一个艰难的决定。
刘金贵压低声音还是开了口。刘金贵:
“老孟,夜深人静时我见街面上溜达着一头小驴。要不,我俩合伙将它拿下?”
孟浩然眼中方亮出一缕亮光。
刘金贵读懂了“亮光”。他感觉他好像不总是该低头一等的人。
在一切自然灾害面前,人是最为可怜最渺小的试验品。刘金贵其实早动了心思,只是苦于体乏无力。孟浩然心知肚明,人在疑难端口免不了打怪主意,只是选择方面的实践与否。吕梅仙唯一担心的就是怕被饲养员碰到。她提醒他俩,每晚都有牲口放出来吃夜草,但差不多的时辰便要关进圈。
孟浩然忙示意堂屋中透出光泽贾中华夫妻的房间。可是,那道屋门正在此际就打开了。贾中华抬脚跨出了屋门。
贾中华:“姐夫,生产队的驴可不能去动?动了就是犯罪!”
孟浩然搪塞道:“我知道,我知道。我们不过就是开了个玩笑。”他说着向刘金贵使了个眼色。刘金贵提着袋子走出了巷巷口。
时间很快便进年关。吕梅仙要两家人并在一起过年。当然,并在一起,自然有并在一起的盘算。
转眼就到了大年三十,四团书记张洁勤与队长王上州没有假期回去过年,又都是玉溪人,贾中华家便叫唤过来并一块过年。只说这张洁勤原来便与贾中华同属于一个部队,又是班长,因转业后来到同一个单位便也给予关照。贾中华原本是心存感激,这才邀请过来家里过年。
上桌的菜虽然有些过于简单,但串混加蔬菜却也是四个大碗,唯一只是人多筷子频频,菜肴第一次被孩子们夹走后,基本就只剩半碗。吕梅仙坐在桌边一直以目光扫视着兄弟几人。这样,才确保大人们坐在桌边像那么回事儿。贾中华将早备好的酒满上。喝到高兴处,张洁勤只手拍大腿打着节拍唱起了玉溪民歌。大家都跟随符合着。贾中华、孟浩然二人左声道,每每让吕玉仙叫打住。
贾中华感觉面子有些过不去。他回击说,就算是鸭子,它也有叫唤的权利。张洁勤很认同他的观点。吕玉仙因笑说,你们穿同一条裤子从部队就穿到了四团,现在还穿到我二姐家里来了?
原本贾中华还竭力申辩,可是,张洁勤干脆告诉她,就是穿连裆裤了。他让贾中华问问她,她到底要咋地?
吕玉仙脸色下沉还在心里盘算如何回击。吕梅仙接过话回答他:
“玉仙,你要告诉他,我还能咋地?如果你们二人穿着还嫌宽大,那么,就脱下来让我二姐给你们改紧了的。”吕梅仙结婚时,孟家传下一台缝纫机。
吕玉仙一听,她找到了回击的通道。吕玉仙:
“就是,趁着我二姐家里有一台现成的缝纫机。”
王上州接过话说,有缝纫机真好。今后如果有个破衣塌线的,便也可以拿过来请嫂子帮忙。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