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28【《鹧鸪飞》-赵松庭】
长木桌摆在靠近门槛的地方,门大开着,阳光斜落进来,将一桌瓷白的坛坛罐罐照得发光。
贺慎平坐在木桌的一侧,面前摆着一个施了釉的茶壶,他正在釉面上绘一枝梅花。对侧坐着一个比他年纪还大些的男人,头发染了些许白,粗糙的手指在一个巨大的瓶子上勾出极壮美的江山。
“江先生——”王彬从远处跑过来,跑了挺久,脸被晒得黑里发红,“欸,贺先生也在。”
江鹤来眯着眼睛盯着瓶子,拿笔的手悬在半空,另一只手朝王彬一竖:“慢点,一来就地动山摇的。”
王彬擦了把汗,笑呵呵地:“我不动,您接着画。就是厂里成立了工作小组,正开鉴定会呢,小组领导叫我来喊您一声,说都快五月了,您也来了也三年了,需要鉴定鉴定。”
江鹤来应一声:“哦。”然后继续画他的江山。
王彬低声道:“您还不知道吧,要是鉴定结果好,您就不待在瓷器厂啦。”
江鹤来边画边问:“哦,那什么叫鉴定结果好啊?”
王彬说:“我哪儿知道怎么鉴定……我估摸着就是能跟群众打成一片,是个好人呗。”
江鹤来嗤笑,小胡子一撇:“你当我不知道?我都鉴定两回了,要是个好人,早走了。”
“是不是好人,您说了不算,我说了不算,得工作小组说了才算。”王彬瞧着江鹤来还在画,不理人,急得抓了抓脑袋,愁眉苦脸,“哎呀,您就去吧,要不我怎么跟工作小组的领导交代?”
江鹤来画了半天,终于把江山底色填得差不多,才放笔站起身伸了个懒腰:“行,走吧,兴许我今年就变成好人了。”他临走看了一眼贺慎平的梅花,“慎平老弟,你这个梅花,太拘谨啦。”
王彬看着江鹤来走了,终于松了口气,跟贺慎平闲聊起来:“贺先生,工作小组要是叫你去鉴定,你可千万别跟江先生似的,谁都不放在眼里……”
贺慎平没多说话,王彬看他挺忙,招呼两句便走了。走了十几步被几个工友一拦,拐到墙根,还没反应过来头上就挨了不轻不重一巴掌:“王彬,你小子是不是撞了脑袋啊?”
王彬挥了一把胳膊把人挥开,抬眼看清了来人:“什么乱七八糟的,出什么事儿了就给我一顿骂?”
“这厂里就没两个文化人,要不就跟姓江的老东西似的不理咱们,要不就跟疯了似的,好不容易来了个愿意给咱们写信的,这都写了好几个月了,他要是鉴定好了,嘿,好嘞,他倒是拍拍屁股就走了,那谁给咱们念信写信啊?”
王彬“呸”了一声:“你们这帮孙子,人家又不是专门给你写信的。”
“王彬,你还想不想给你妹写信了,他要是走了,你就抱着你那破铁盒子哭去吧,还一个劲儿在这儿充好人。”
“就是,我们早都说好了,要是贺先生也被叫去鉴定,那我们就去跟组织反应情况,说他跟群众打不成一片,还没改造好,不能放他走。”
王彬怒极了,反手就给了说话那人一拳:“你良心给狗吃了?”
“你良心才给狗吃了。”几个人把王彬按住,“贺先生待在这,就写点字、画点画,他要是病了,饭都有人替他打,怎么就不能待了?”
“就是,他那活儿还是我跟他换的,现在他肩不担担手不提篮,留在这儿写字怎么了?”
王彬嘴不够利索,辩不过其他几个人,他没什么文化,听着觉得他们说的那一套不对劲,却又说不上哪里不对劲,只能被按着,气得一边骂娘一边喘粗气。
等其他几个人走了,他在墙根站了半天,又踢又打,还把墙上的土砖抠了一地粉末,看着土砖上的几道印子,突然灵机一动,反身就去找贺慎平。
等他回去的时候,江鹤来已经回来了,他便急着问:“江先生鉴定得怎么样?”
江鹤来未答,只拿了一支极细的笔,给瓶子一望无际的江面上随手添了一个白头老翁。
贺慎平的梅花画好了,正要请江鹤来指点一二,看到那老翁,叹了句:“一蓑烟雨任平生。”
江鹤来在江山旁写了两行字,龙飞凤舞,贺慎平甚至在字间看出了一点儿逍遥自在:
回首向来萧瑟处
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王彬看了半天,没看懂:“这写的什么,鉴定得到底怎么样啊?”
贺慎平看了,眼睛里浮现出笑意:“江先生要走了。”
王彬奇道:“贺先生,你怎么看出来的?”
贺慎平没说话,江鹤来把笔一撂,摆摆手走了,边走边说:“定下来了,九月走。”
王彬看着江鹤来的背影,这才想起来自己原是要回来干什么的:“贺先生……你有空的话,能不能教我写字?”
贺慎平没问缘由,只应一声:“好。”在他这样的人看来,学写字不需要理由,不学才要。
王彬开始学字后,有人也动了心,跟着去学。一开始是在屋里教的,后来人多了,贺慎平在纸上写字后排的人瞧不见,也不能跟着写,于是便改到外面教。
瓷器厂附近有一片梅子林,歇晌的时候正好可以在树荫下学,贺慎平用树枝在地上写字,其他人跟着写。后来天亮得越来越早,晌午太阳又太烈,树荫下能待的人十分有限,便将上课时间改成清早上工前。
渐渐地就有几个人能自己写些简单书信寄回家,也有许多根本不愿学的,还是照常求贺慎平代写。
一日吃了晚饭,贺慎平又替人写了几封信,从食堂回宿舍的时候天已经快黑了,忽然看见一个失魂落魄的人影朝瓷器厂外面走。
他认出那个背影,赶忙走过去喊:“江先生?”
江鹤来挥开他:“别理我。”
贺慎平放心不下,就跟在江鹤来身后,出了瓷器厂,一直跟到了梅子林。
江鹤来在一棵梅子树下挖东西,他没有任何工具,只有一双手,空手刨,刨得尘土飞扬,一边刨嘴里还一边念叨着什么。
坑边的土堆越来越高,坑里露出一个瓷坛子。
江鹤来把坛子抱出来,摸了半天坛身,才把坛子上的封口一揭,只听见“啵”的一声,顷刻间,梅子林里便酒香四溢。
江鹤来抱着坛子坐在土堆旁边,过了许久才抬头看了眼贺慎平,发现他手里有从食堂带出来的饭盒。
“借我你的饭盒用用。”江鹤来打开饭盒,抱起坛子在一分为二的饭盒和盖子里都满上梅子酒,“喝吗?藏了三年的梅酒,便宜你了。”
贺慎平拿起盖子,坐到树根旁边,喝了一口,极香,却发酸。
江鹤来一口气喝了半饭盒,打了个嗝:“本来这酒得等我走的时候才开封,不过,现在不走了,趁早喝了吧。”
贺慎平迟疑片刻,方问:“为什么不走了?”
江鹤来不理,只顾喝酒,干了剩下半个饭盒,然后抱起坛子又满上一饭盒,再喝,再倒,终于把酒坛喝空了,他还在继续倒,坛子底下泡得稀软的梅子撒出来,滚了一地。
他怔怔地看着那些梅子,突然吐了起来,吐得自己一身狼藉,吐完就开始嚎啕大哭。
“慎平老弟,我记得你有一双儿女,是不是?”他哭着问。
贺慎平不知该如何劝人,只好答:“是。”
江鹤来又问:“他们给你写信了。”
贺慎平应道:“是。”
江鹤来说:“你跟我说说。”
贺慎平说了几句,要扶江鹤来回去,江鹤来不肯,一个劲说:“从小时候讲起,多讲些,多讲些……他们怎么长大的?”
一直讲,天色全黑了,弯月从远处的山丘升过梅树梢头,江鹤来酒喝得太多,一直在吐,吐无可吐了便歪在地上睡着了。
第二日清早,贺慎平去上课,走到半路有人迎面就撞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