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照山的右肩韧带被拉伤,做完笔录就去医院涂了药,身上还留有一股浓郁的消肿止痛酊的苦味。她轻轻摸了摸他的伤处,皱着眉头问他疼不疼。
应该很疼,但肖照山却说:“还好,不疼了。”
跟从七楼掉下去相比,这点痛实在算不了什么。他不想再回忆那个女孩儿从他手中坠落的画面。
又走了两步,他猛然意识到身后的肖池甯迟迟没有跟上,便驻足转身望回去。
肖池甯在距他们十米远的地方低垂着头塌着肩膀,双脚拖沓地发出强弱交替的噪音,像个尾随活人的丧尸。
肖照山这才发现他瘸了。
“怎么?”
池凊见他停下步伐,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很快被浑身浴血、失魂落魄的肖池甯吓了一跳。
她到警局接人时,肖池甯正坐在警局昏暗的院子里出神,后来她忙着带肖照山去医院治伤,也没工夫关注他的状况,这会儿借着地下停车场的白光,她才看到肖池甯半边身子染满了血,发丝一绺绺地黏在额头,一副刚从虎口逃生的邋遢样子。
“池甯,走快点,回去好好洗个澡。”
肖池甯听了这话,反倒不动了,埋着脑袋在原地站了片刻,然后捂住肚子缓缓弯下了腰。
肖照山起初以为他是在哭,并不打算给予任何安慰,想着任他哭一回也好。然而肖池甯越埋越深,最后竟径直倒在地上。
他觉得不对劲,快步走到他身边蹲下来,拍了拍他的背:“肖池甯?”
肖池甯趴在地上没有一点反应。
肖照山还是想到了那个死掉的女孩儿,她就是这样趴在血泊中永远失去了呼吸。
他赶紧托着肖池甯的肩膀把他翻过来,明知道他不会死,却仍是不可抑制地抖着手去探了探他的鼻息。
幸好,还活着,肖池甯还活着。
肖照山在这一瞬间,意外地体味到了劫后余生的如释重负。
他顾不上肩膀的伤,连忙把不知为何突然昏迷的肖池甯背起来,让池凊开车去医院。
分诊台护士听说病人有脑膜炎病史,让他们填了张单子去挂脑外科急诊。但脑外科医生只查出了肖池甯有发烧的迹象,没检查出别的问题,建议他们转去普通外科。
外科急诊隔壁是儿科急诊,小孩子的哭声不绝于耳,吵得肖照山和池凊很心烦。
肖池甯依旧安静,在科室间辗转多次也没睁开过眼。
医生拉上帘子,让家属脱掉他的牛仔裤,好看一看他瘸了的腿。
肖照山依言把他的裤子褪下来,然后就被肖池甯腿上那些还没完全结痂的大面积擦伤和陈旧的疤痕晃了晃眼睛。
“肿这么高,”医生按了按他的脚踝,检查是否有积液,“怎么伤的?”
肖照山盯着肖池甯的脸,答:“不知道。”
医生怪异地看向他:“你是他爸爸?”
“嗯。”
“孩子怎么伤的都不知道?”
肖照山懒得解释,臭着脸说:“我就想知道他为什么会昏迷。”
“按你说的情况,可能是受了惊吓,待会儿带他去查个血拍个片子。”
医生挂上听诊器,撩起肖池甯的上衣准备听一听他的心音,结果又发现了新的伤。
“怎么这儿也有伤?被谁揍了?”
当看清从肖池甯的胸下一直蔓延到腰侧的那一整片青紫后,肖照山的脸色更差了。
“不知道。”
“那病人昏迷前有没有说过自己哪里不舒服?”
不能答“没有”,肖照山想,估计肖池甯哪儿都不舒服,只是没告诉他,所以他还是选择回答:“不知道。”
医生被他一问三不知的作风气得不轻,听完心音看都没看他一眼就坐回电脑前噼里啪啦地敲键盘开单子。
“既然什么都不知道,就挨个把检查做一遍,不然没法排除潜在的风险。病人有发热的症状,我建议留院观察,而且入院的话检查结果会直接送到负责的值班医生手上,你们不用专门去拿,比在门诊方便,到时值班医生会和你们沟通。”
肖照山从来没住过院,医生说什么就是什么。他给肖池甯套上裤子,把他抱回从医院借来的轮椅上,让池凊看着他,自己去缴费。
上一次经历这样的场景还是在他妈妈重病的时候。他办好入院,签了手术同意书,收到病危通知单,再签手术同意书,再收病危通知单,循环往复五个月,换回一具瘦得不成人形的遗体和一张轻飘飘的死亡证明。
他把他妈妈的身份证交回户籍地的派出所,给她销了户口和银行卡,给她终止了各项保险,选好墓园选好风水选好照片,办了火化手续将她熔成一把灰。
下葬的那天晚上,他独自坐在漆黑的客厅抽烟,终于缓慢地感觉到了,原来“死”不是心跳停止的一刹那,而是心跳停止后繁琐漫长的,使人逐渐麻木的抹杀。
他杀了自己的母亲。
生活本身就是一场屠戮,贫穷杀死情爱,病痛杀死血缘,强者杀死弱者,少年杀死老年,现在杀死过去,未来杀死现在,肖照山明白,如果不出意外,迟早有一天,肖池甯也会杀了他。
而他对此束手无策。
“照山?”
池凊把他叫回了神。
“我去请护工,你累了一晚上,我们回家吧。”
肖照山倚在窗台看着生命体征监测仪上肖池甯的心电图,低下头疲惫地抹了把脸:“没事,我在这儿守着。”
池凊绕过病床,来到他身边抱住了他的腰,低声问:“今天是我生日,你都不陪陪我?”
肖照山笑不出来,面色沉重地握住她的手腕,把它们从自己腰后抓了下来。
“等他醒了我就回来陪你。”他吻了吻池凊的眉心,“生日快乐,你先回去睡吧。”
池凊不太高兴地点了点他的肩膀:“你是不是忘了自己也是伤患?这间病房没多的空床,怎么睡?实在不行我留下来,你回家去休息。”
肖照山无所谓:“小伤,不碍事。”
他搂着池凊的腰把她送到病房门口,好脾气地哄:“凊凊听话,这儿医生护士进进出出,你一个女人才不方便,我留下来更好。”
池凊见他主意已定,不再坚持,从包里掏出车钥匙递给他:“那我打车回,你明天可以直接开车去上班。”
“我明天不去画廊,车子你开回去吧,这么晚打车不安全。”肖照山扯着嘴角笑了笑,“到家了给我发个消息。”
池凊不太情愿却又无法反驳,仰头和他恋恋不舍地吻了一会儿才离开。
病房里只剩下监测仪的滴滴声,肖照山在门边站了一会儿,慢慢踱到病床边。
肖池甯正在输液,手背被护士用碘酒划开一个圆圈,能轻易看到医用胶带下被针尖挑起来的血管。他无知无觉地静静地平躺在白色的病床上,苍白的脸在月光下泛出圣洁的光,往常鲜明锐利的眉眼都被氤氲出了雾气似的,让人难免心上湿润。
肖照山帮他把输液的手放进被子里,怜惜他小小年纪就得开始学习承受死亡和没有重逢的离别。
一小时后值班医生又来了一次,拉开他的眼皮用灯光测试他是否恢复了意识。
“给了点激素,现在有反应了,生命体征也比较平稳,没什么大问题,输完这几袋再输一袋葡萄糖就差不多了。”医生直起身,语速飞快地对肖照山说,“脚上的扭伤、肋骨的挫伤得回家慢慢疗养,医院床位比较紧张,明早病人烧退下来就可以去办出院了。近一个月最好不要剧烈运动,戒烟戒酒饮食清淡,保持心情平和顺畅,内服药外用药按时吃按时喷,如果病情反复或者后期有惊厥症状,不要耽搁,赶紧送到医院来。”
肖照山被这一大通医嘱念得头疼,但他听完了还是好好地应下来:“我会注意,谢谢医生。”
人一走,神经一放松,困意就涌了上来。肖照山打了个哈欠,开始考虑在哪儿将就一晚。
病房里只有一张勉强可以当折叠床用的椅子,要枕头没枕头要被子没被子,睡那儿未免也太过委屈。反正两个人都脏,他干脆脱了鞋掀开肖池甯的被子,准备和他挤一晚,好歹不会着凉。
或许是肖池甯在发烧的缘故,他刚躺下就觉得被窝暖得让人身子发软困倦更甚。
单人间的病床还算宽敞,他伸手揽住肖池甯的腰,防止他掉下床,没一会儿便沉沉地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