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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肖照山是被过道上医生护士巡房的动静吵醒的,他睁开眼,发现应该在他怀里的肖池甯已经不见了,监测仪屏幕上空有几条直线和几个无效数字,输液针连着软管耷拉在地上,被撕掉的医用胶带上还沾了两滴血。

他找遍了住院部所有的楼梯间和卫生间,最后才从正要下班的护士那里得知:“哦,37号床啊,他六点钟说想出去吃早餐,医嘱上没写断食,我就让他登了个记出去吃饭了。”

“是吗?”

年轻护士有些惶恐:“难道他现在还没回来?”

狗屁早餐,肖照山气笑了:“回不回来都一样,我们马上出院。”

他办好出院手续,上车前给池凊打了个电话,问他肖池甯有没有回家。

池凊刚到公司,和秘书说了几句话才没好气地回复:“一早就回来了,我问他怎么没跟你一起,他压根儿不理我,看都没看我一眼。”

肖照山一边发动汽车一边安慰道:“你也别搭理他,等他自己缓两天。”

说这话时他还想不到,肖池甯这一缓就缓了半个月。

第一周他忙着办岳则章要他办的事,每天除了画画就是开会,和策划部那帮子人商量展览创意,一连好几晚都睡在画廊。第二周他待在家里整理稿子,才恍然发觉——肖池甯消失了。

不是彻底失去他行踪的“消失”,而是明明距离很近,却见不到他的人,听不到他的声音,感觉不到他气息的“消失”。

肖照山很确定他在家,鞋柜里放着他的鞋,阳台上晾着出事前他洗的衣服,斗柜里还有几对他滑板的备用轮,但他有九天,足足九天,没从房间里出来过了。

第三十六章

池凊最近给加工厂引进了新流水线,基本没回过家,肖照山能在二楼待一整天不下楼,每天只吃一顿饭,睡五六个小时,除了日常起居,剩下的时间全在看书、画画、改画。

给酒店的外卖人员开门,成了他下楼的唯一理由。

直到这天听到送餐的员工说了句:“我们酒店改进了保鲜方案,现在果木烤鹅和威灵顿牛排也能配送了,适合两人用,肖先生下次可以和夫人试一试”,于是他才想起,家里应该还有一个人,而这个人从未如此安静。

安静得让人不适。

肖照山把包装精致的粤菜放到餐桌上,转身去敲肖池甯的房门。

房间里没有传来任何声音。

肖池甯可能是睡着了,他加大力度,又敲了两下:“开门。”

还是没有回应。

再压了压门把手,意料之中,房间被反锁了,他进不去。

在肖池甯来北京之前,这间房没有归属。池凊的情人多在外地,他自己从不让情人睡一楼的主卧,加之往常有保姆定期打扫卫生,以至于从入住到现在,七八年的时间过去,他都快忘记这间房里面长什么样了,更不记得备用钥匙在哪儿。

他不清楚肖池甯是从那个女孩儿死后第几天开始闭门不出的,反正他绝不可能一直这样不吃不喝,把自己关在房间里过一辈子。再沉重的悲伤都会被求生的本能解体,肖照山如此相信。

他提着餐食回了二楼,吃完饭继续改画稿。

要准备的事情还有很多。岳则章想一个人吃下房山十亿级别的开发项目,哪怕所有暗哨同时开工,也必然无法做到一次性全漂干净。而有了二次、三次,这条庞大的资金链自然会输出越来越多的证据。

肖照山手里握着三千六百万的账本,却并不打算拿这点钱去撬动岳则章的神经,政府招标和纪检处的那两帮人极有可能与其是一丘之貉,贸然出手只会引火上身,唯有税务问题可以招来上头的注意。

一个人有一个人的利益,一个国家同样有一个国家的利益。岳则章的手遮不了天,虽然往下处处有人为他延伸触角、深植根系,但往上想吞掉最大的鱼仍是妄想。就算他登得再高,能高过天吗?

那天离开和室前,年轻热血的警察问他:“肖总,恕我直言,做这事儿得命够硬,您日子过得好好的,为什么要冒险揭发他?”

肖照山吐着烟望向画纸上的旅馆,思绪飘向了细雨纷纷的横断山脉。

“我只是想画点儿乐意画的东西,可他弄脏了我的手。”当时他这样回答。

什么审计、税务,什么竞争、扩张和资本运作,统统不是他喜欢做的事。二十年前他也只是个在酒吧里玩儿一夜骰子还不忘一早去上导师课的普通油画系学生,是个背上帐篷带点干粮就能独自在深山里采两宿风的疯子,是个不缺钱不缺朋友,不缺灵感不缺拥趸的天才。

岳则章的野心与他自己的天真联手扼杀了这样的热爱和天分。

《林中月夜》卖出天价后他对外宣布暂时封笔,彼时业界谁不可惜、谁不叹惋?然而又有谁能切身体会到他的不甘和怨恨?

“岳则章能把我送进监狱,我也能把他圈进高墙。”他取下怀表,穿上西服外套,对那位警察说,“我命够硬。”

某种程度上,肖池甯好像也遗传到了这样的特点。

他流了那么多血,结了那么多疤,自愈能力强得惊人,跌倒一次站起来一次,推开他一万次他便要重新黏上来一万零一次,固执得仿佛没有底线没有原则。

肖照山其实很好奇,这一次会不会就是他愈合能力的极限。

他难以自控地想去看一看肖池甯现在是什么模样。

他熄灭了烟蒂,拿出手机给池凊打电话,想问问她家里各个房间的钥匙在哪儿。池凊说她不知道。

他又问她有没有接到肖池甯班主任的电话,毕竟肖池甯应该有好几天没去上学了,但池凊说没有。

“进工厂要换无菌服,有可能是我没接到,待会儿我问问我秘书。”

池凊先挂了电话,肖照山坐在画室里一边改图一边等她的消息,然而直到夜幕降临,他也没等到池凊的回信。

他理解池凊忙,却不代表会容忍自己无止境地等待。既然他们谁都不知道,那还不如直接去问肖池甯。

他走下楼,今天第二次敲响了这扇门。

“开门。”

肖池甯没有搭理他。

他重复一遍:“开门。”

门内还是没有动静,宛如一个自行上了锁的空房间。

肖照山停顿半晌,沉声对着一片寂静说:“那天你朋友和我说了不少事,想知道就出来,我只等你一分钟。”

说完,他低下头看向腕表,秒针还差三十度转满一圈的时候,门内终于传来了由远及近的脚步声。

他抱臂倚在门框上,微不可察地勾了勾嘴角。

咔哒一声,锁被旋开了,随后,紧闭多时的房门也被拉开了,许久未见的肖池甯出现在门后。

肖照山优哉游哉地抬起眼,然而待看清面前的人影后他眼中的笑意就立即消散了,尽数变成了震惊。

肖池甯面色蜡黄,嘴唇泛白,身上还穿着那晚的血衣,头发油得全贴在了脑门儿上,整个人隐隐散发出一股奇怪的味道,就像馊掉的牛奶面包。

他吃力地扶着墙,无神的双眼没有聚焦,虚弱地问:“她说了什么?”

肖照山眼里的震惊又变成了愤怒。

他从门框上直起身,一把逮住肖池甯的手腕,咬着后槽牙把他拖进了卫生间。

屋子里一片漆黑,他按开卫生间的照明灯,把饿得没有力气反抗的肖池甯推进用玻璃门隔开的淋浴间里,三两下强行扒光了他的衣服和内裤,伸手拧开花洒,转身去拿架子上的洗发露和沐浴液。

水很快就热了起来,肖池甯没了借力根本站不稳,顺着墙软软地坐到瓷砖上,垂着眼任由一双大手把泡沫往他头顶抹。

肖照山顾不上自己半边身子也被浇了个透,仔细地清洗肖池甯满是脏污的头发,同时上下打量他已经瘦脱了形的躯体。

这副身体他抱过摸过进入过,他以为自己没有注意,或是早已忘了,然而实际上他记得一清二楚——肖池甯的锁骨是一字型的,撑得肩线上有块小小的外凸,看起来干练利落,绝没有现在这般狰狞;过去他躺下后肋骨分明,却并不硌人,小腹平直腰胯紧实,呼吸间贴过来是暖的、蓬勃的,而不是干瘪的、奄奄一息的。

“就这么想和她一起死?”

肖照山不曾长时间地陷入一种情绪出不来过,任何事物都不能将他困住,因此,尽管亲眼目睹一个生命的消逝的确令人震撼,但他完全不认为严重到可以使自己沉沦到这种不人不鬼的地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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