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尔纳少校如此严厉的话,让相川管家一下子愣住了,脸色也随之变得铁青。
他想要说些什么,但是张开嘴后却什么也说不出来,视线从一身军服的少校身上移动到了他身后的几个士兵身上,最后,他只能无奈地点了点头。
他知道,在这种事情上他是没有选择余地的。
“好的,明白了。”
接着,他和后面的仆人侧身给少校让开了道,“请跟我来吧,先生,车库在里面。”
两辆车的司机重新开动了汽车,在仆人的引领下,而已经下车了的乘客们则在管家的亲自引导下,亦步亦趋地沿着修整好的石砖路,踏上台阶走入到了宏大的宅邸当中。
和外观一样,宅邸的内部布置完全是奢靡的西洋风格,深红色的绸窗帘,遮住了每个窗户的阳光;客厅中央是一楼到二楼的楼梯,两侧有着刷了金漆的栏杆,然而也许是因为年深日久的缘故,大片的漆已经有点点剥落;大厅内铺有厚厚的地毯,虽然有些脱线,但是仍旧能够看得出它价值不菲。
总体而言,这是一幢经过了精心修饰的豪宅,虽然因为建造后已经经过了很多年份而显得有些古旧,但是仍旧看得出来,主人为了营造这处居所,而花费了不计其数的金钱和心血。
同时,虽然宅地内的陈设有些发旧,但是都很光洁,保养得非常不错——考虑到战争时期日本国内一直物资匮乏,维护起来很困难,宅邸内的仆人们的努力和敬业态度十分值得敬佩。
就在楼梯的上方,客厅墙壁的正中央,挂着一幅巨大的画像。
画像中是一个大概六十岁左右的男子,身材高大,方脸阔额,留着乃木希典式的大胡子,看上去异常严肃。
他穿着一身深黑色的西服大衣,胸前佩戴着帝国政府授予的勋一等旭日桐花大绶章,气势逼人。他的目光炯炯,正以一种令人阴郁不安的视线看着来访的客人们,仿佛在质问这些人有什么资格踏足自己的宅邸一样。
跟着少校下车的那位年轻人,原本一直都没有说话,但是当踱步到画像下的时候,他稍微抬头,停下了脚步。
“这就是故主人的画像。”早已经习惯了服侍人的管家,当然用不着等人来问,直接就开口了,“数年前他决定隐居的时候,让人画了这幅画像挂在这里。”
听完管家的叙述之后,青年人微微眨了一下眼睛,然后又重新抬头看向了这副画像,面对着画像当中老人凌厉的视线,他毫不退缩地对视着,就像是在隔空较劲一样。
“花山院亲宣是什么时候死的?”接着,他低声问。
相川管家的额头骤然暴突起了一根青筋,被一个小辈青年人直呼主人的名讳,实在有些不爽。更何况,这么无礼的人还是东洋人。
但是此时此刻他当然也不敢当着占领军的面发火,只好垂下了头,以不太友好的神气回答对方。“故主人是终战日前三个月,也就是一年半之前故去的,遗体被送回了东京家墓安葬。”
“这个我知道。”青年人打断了他的话,然后又旁若无人地重新端详画像来。
是的,这座宅邸,就是已故的华族花山院亲宣(かさんのいんちかのり)的隐居的地方。
花山院家,是古时候掌权的藤原北家的一个分支家族,而且位阶很高,家格仅仅在摄家之下,是七清华之一,世世代代都担任着朝廷的官职。
当然,到了纷争不休的战乱时代,以及后来的幕府时代,公卿家族完全没有经济地位,更别说政治权力了,只能和皇家抱团取暖,过着清贫而且不自由的生活。
不过到了到了德川幕府末年,朝廷终于时来运转了,在一大群野心勃勃又能力超卓的志士的帮助下,朝廷剿灭了幕府,恢复了自己的权威,重新实现了所谓的王政复古。
虽然维新之后,政府权力大多数都落到了“维新志士”们的手里,但是公卿华族们经济地位却已经得到了恢复,大趣÷阁大趣÷阁的财产以津贴和薪俸、或者直接以赏赐的形式落到了这些公卿家族的手里,帝国有意以这种方式快速地构建一个绝对支持自己的西欧式的贵族阶级——帝国在学习西方的时候完全是不遗余力的,不仅建立了体系严密的贵族体制,让大贵族天生就可以进入议会的贵族院,甚至还和西方一样禁止华族与庶民通婚。
在这场大分肥当中,花山院家当然也落到了自己的一份。虽然在这场藤原各分家分肥的体系内,它比不得直接被封为公爵的五摄家,也比不得因为功劳被提升为公爵的三条实美家和西园寺公望一家,更加比不得权术逼人,以微贱家格最后获封公爵的岩仓具视一家,但是毕竟家格名望摆在那里,它还是得到了侯爵的爵位和大趣÷阁的财产。
而花山院亲宣,就是这个家族的一个成员——他是当代家主花山院亲忠(かざんいんちかただ)侯爵的堂兄弟,当得起这座奢华宅邸的主人身份。
当然,出身于高贵家庭是一回事,但是花山院亲宣毕竟不是花山院家直系的成员,按照帝国的政策,只有直系的长子才能继承爵位,也只有长子能继承财产。
也就是说,花山院亲宣所拥有的伯爵爵位,是另外靠着自己为国所立下的功劳而被天皇陛下授予的,他的财富也是他通过个人的努力而挣到的。
能够做到这一点,自有他过人的本事。
这样一个人,生命中的最后几年却选择留在乡间隐居,而且在战败之前悄无声息的死去,他到底经历了什么呢?
青年人一直都在端详着这副画像,犹如定格了一样。
相川管家等得有些不耐烦了,他想要尽快把这些不请自来的恶客们安顿好,于是他把视线落到了米尔纳少校身上,无声地请求继续前行,然而,感受到了他视线的米尔纳少校,只是笑了笑然后耸了耸肩,似乎在表示自己也无能为力。
少校的表现,顿时就让管家陷入到了错愕当中。
怎么回事?难道这个东洋人才是这一行人的主导者?
在如今帝国战败,占领军军人可以横行无忌的今天,他实在难以想象,一个少校级别的军官竟然会听从一个东洋人的意志来行事。
他是谁?
一时间,管家忘记了掩饰自己,重新把注意力放在了前面的青年人身上。
他现在只能看到对方的侧脸,俊秀斯文的面孔毫无表情,高瘦的身躯挺得趣÷阁直,似乎在和已经故去的亡灵在做无声的对抗一样。
这个人,到底是谁?管家忍不住在心中问。
“他的东西都放在哪里?带我过去。”就在这时候,相川管家又听到了一个问题。
“您是指什么……?”错愕之下,他不得不反问。
“别装傻了。”青年人不悦地打断了他,然后猛然转过头来盯着管家,“你既然在花山院亲宣身边服侍了那么多年,那么当然会知道我在指什么。我再说一次,带我过去!”
青年人严厉的视线,让相川管家一下子紧张得难以自持,脸色也变成了青灰色。
他的紧张,不仅仅是来自于对方的无礼,还有一种被人揭穿的慌乱,甚至还有‘他们终于还是来了吗’的释然。
沉默了片刻之后,他垂下了头。
“请跟我来吧。”
他走到了前面,背影有些佝偻,脚步也变得虚浮了起来,仿佛心事重重。
一行人重新走上了楼梯,然后沿着二楼右边的走廊,一直走到了尽头的时候才停下了脚步,此时横亘在他们面前的是一扇厚厚的木门。
接着,管家从自己的衣兜里面拿出了一串钥匙,然后小心地将其中一串钥匙插了进去。
随着悉悉索索的金属声,管家打开了门。
在大门被推开的晃动声当中,借着步入黄昏的日光,房间内的陈设徐徐地被展露在了众人面前。
在墙角边是一排排书架,因为书架太多的缘故,原本宽敞的房间显得有些局促,书架上摆放着各种颜色封皮的精装书,封皮上拉丁文字和日本文字的都有,琳琅满目得犹如是糖果商场一样。
而在两侧墙壁的书架之间,摆放着一张摇椅和一张书桌,曾经被主人所长久使用所以显得有些老旧,而在天花板的水晶吊灯之下,放着一个大大的地球仪。
书桌上放着许多书,有些书现在还是被摊开的,犹如昨天还在被使用过一样。
“这里就是老爷的书房,自从他过世之后,我们什么都没有动过。”相川管家走了进来,然后小声地跟后面人的解释。
青年人也跟着走了进来,慢慢踱步在木制地板上,叮叮的脚步声,在地球仪之前戛然而止。
这个地球仪大概一米多高,构造精美,底座使用了黄铜,上面铭刻着一句铭文DESPARTEMLEONBIS。
地球仪上的各个国家都被不同的颜色所填充,他伸手触摸到了这个圆球上面,然后轻轻地一拨弄,让它缓缓转动了起来,直到来到亚欧大陆东北角的时候才停下来。
蓝色的大海当中,四个大岛涂上了傲慢的金黄色,大陆延伸出来的狭长半岛,南方浩瀚的太平洋上一大片岛屿,也同样被涂上了这个颜色,整片的耀眼金光,无声地夸耀着日本帝国不久前的辉煌。
然而,这一切都已经成为了过眼云烟。
这个国家,已经失去了明治维新后八十年当中所扩张得到的一切成果,那片金黄色已经变得黯淡,而且只能缩回到东北亚的海岛当中,甚至北海道都已经落入到了外人之手,置于外国政府的统治之下。
剩下的三岛,就算名义上还是归日本政府统辖,但是实际上又有什么区别呢?占领军可以为所欲为。
青年人并不以此为憾。
这是这个国家因为八十年的压榨,掠夺,杀戮,欺骗和背叛而必须承受的报应。
它应得的。
短暂的唏嘘,并没有让他中断思绪,他将手从地球仪上收了回来。
“他的那些东西就放在这里吗?”他低声问。
“是的,老爷的手稿和日记都放在这个房间里面。”相川管家点了点头,然后走到了墙角边的一个书架旁边,接着小心地揭开了遮挡的帷幕,露出了里面的带着密码盘的保险箱。
不用青年人再催促,管家马上就转动了密码盘,将保险箱打开了。
他的动作十分平稳,而且带着一种听天由命的安心感,如此配合的样子,倒是让人认为他好像早就等着被人找上门来,然后把宅邸内的一切都上缴过去一样。
保险箱一大堆文薄和记事本,就这样展露在了众人之前。
“保存得很好啊!”一直没出声的米尔纳少校耸了耸肩,“这倒为我们省了很多事了。”
“老爷之前早就有过交代,要我们保存好他的东西,然后转交给来这里的人。”相川管家回答,“他不希望自己的心血被埋没。”
“要是我们调查的每个对象都这么老实就好了。”米尔纳少校不由得感叹。
青年人走到了保险箱旁边,随手从里面抽了一本记事本出来粗略地扫了一眼。
没错,确实就是花山院亲宣的趣÷阁记,这个管家没有骗人。
“还有其他地方吗?”他再度看向相川管家,不过这次的态度要和缓了不少。
“老爷的研究室在阁楼上,只要天气允许,他每天晚上都会在那里呆到凌晨,他的设备也都放在那里,不过他所有的手稿都在这里。”相川管家回答,“要我现在就带您过去吗?”
“晚上再过去吧,我先看看这里。”青年人一边翻阅着手中的手稿一边回答,“好了,你先回去吧,给我们准备晚餐,顺便准备好休息的房间。”
他的使用的都是命令的句式,犹如是已经把自己当成这里的主人一样,丝毫不容置疑。
相川管家再看了米尔纳少校一眼,确定这位占领军军官听从青年人的安排之后,他也不再准备质疑了。
“是。”他低下了头,没有再说任何话,然后转身离开。
这个训练有素的管家已经服侍了性格暴烈的主人几十年了,伺候新来的一个也不算什么难题。
“有意思,这个民族,我们花了上百万军队,好几年时间,无数的金钱,都没有压服,他们竭尽全力想要置我和我的战友们于死地,结果到了现在却如此俯首帖耳,好像天生就屈居于我们的手下一样……”看着管家恭敬离开的背影,米尔纳少校忍不住对着青年人感叹,“奇怪而善变的民族。”
他似乎有些指桑骂槐的嫌疑,但是青年人却丝毫不为所动。
“不,他们没有变,欺凌弱者和对强者俯首帖耳是一回事,这个民族仍旧在崇拜旧日的一切,只是把崇拜的对象稍微换了点而已。什么时候他们不再发自内心地恐惧你们,他们才是真的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