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不速之客们进入到了故主人的书房之中,这座位于长野县青泽村的奢华宅邸,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犹如池塘落下的石子一样,在惊起了短暂的波纹之后,随着石沉池底而隐匿无踪。
但是这只是表象而已。
随着这一行人的到来,这里注定会经受一场风暴,汹涌的时代洪潮,将会让这座村庄面目全非,和过往的历史完全告别。
相川管家以令人惊诧的平静,接受了自己被这群客人们任意差遣的现实。
按照那个领头的年轻人的命令,他和其他仆人一起为客人们准备了丰盛的晚餐,这说起来也算是主人故去之后的一年半时间里面,宅地内的人们第一次为了“工作”而运转起来了,莫名其妙地让他们鼓起了干劲,很快就出色地完成了工作。
当夜幕降临到了大地的时候,一直留在书房内的几个客人终于打开房门出来了,已经十分疲惫的他们,三三两两地准备走下楼梯去餐厅用餐。
“朱夜(しゅや),有什么异常吗?”刚刚跨下台阶的时候,青年人低声问。
“没有任何异常,主人。”亦步亦趋地跟在他后面的女仆回答。“从我们来到这里开始,一切正常。”
和穿着西服皮鞋的其他人不一样,穿着木屐的高挑女仆,步伐恒定地敲击在木制地板上,叮叮咚咚的轻响,配合她婀娜的身段,是那样令人赏心悦目。
“还真是顺利地超出预想啊……”青年人冷笑了起来,然后抬头看了看挂在墙壁上的画像,似乎有些嘲弄,“欺负死人确实让人没什么成就感。”
他的手里还拿着一本记事本,看上去就连进餐的时候还想要工作。
很快,他们就在仆人的引领下,来到了宅邸内的餐厅当中。
不得不说,已故的花山院亲宣伯爵,确实死忠的西洋粉丝,餐厅的一应布置也非常的西方化,长长的马蹄形餐桌,刀叉汤匙等等餐具,壁炉壁灯还有挂钟,墙上挂着的壁画,甚至就连在旁边站着的穿着燕尾服的管家,都完全和西洋豪宅内的景致别无二致。
从餐厅的窗户里,还能看到远处群山的美景,已故的花山院伯爵确实相当懂得享受。
所以,当看到餐桌上摆着的烤牛排,培根、虾仁水果沙拉等等西洋餐点和洋酒的时候,已经没人感到惊诧了。
“如果不是知道你们的主人是东洋人的话,我一定会以为自己来到了一个美国人的家里做客了。”一落座,米尔纳少校就忍不住对在站在旁边的相川管家说,“他一定是在我国或者欧洲住过一段时间吧?”
“是的,故主人年轻的时候在欧洲住过很久——”相川管家恭敬地点了点头,然后为落座的客人们倒上了红酒。“他当时先是在哥廷根大学留学,等到了毕业后,又在欧洲居留好几年,游历了许多国家。”
“哥廷根大学……那不是德意志的大学吗?难怪他是个亲德派。”米尔纳稍微马上反应了过来。
接下来,他主动打住了话题。
这个话题有些敏感,而且毫无意义,只会触动大家回忆起那些战争时期并不美好的回忆而已。
战争都已经结束了还有什么好说的呢?
他把自己的注意力重新放回到了食物方面,然后不由得狂咽起口水来。
不得不说,在从军几年之后,这些食物光是看上去就已经让人十分激动了。
参军期间他只能吃到难吃得想吐的前线口粮,战争结束一年半之后他的伙食还是没有改善,因为他领到了现在这个鬼差事,来到了远东。
现在的日本,物资匮乏得可怕,到处都是触目惊心的赤贫,人们在黑市上会为了一点点粮食互相厮打,哪怕他们身为高贵的占领军,在伙食方面也说不上太好。
他真的没想到,在这个貌不惊人的村庄里面,居然还有这么好的改善胃口的机会。
身为军官的他是如此,那些士兵们更是如此了,他们不顾什么餐桌礼仪,直接就开始狼吞虎咽起来。
只有那个东洋年轻人,静静地坐在自己的座位上,斯文地细嚼慢咽,视线一直集中在手中的趣÷阁记本上面。
而他的女仆朱夜,则站在他的身旁,为他端盘倒酒,不容其他仆人插手。
“相川先生?”就在大家餐兴正浓之际,一直在翻阅的青年人,突然放下了手中的趣÷阁记本,然后抬起头来看着站在对面的老管家。
“请问有何差遣呢?”相川管家连忙问。
“既然你是花山院亲宣的管家,那么他的财产应该是交给你打理的了?”青年人抛出了一个突兀的问题。
“……”怔了一下之后,老人决定如实回答,“老爷的家资巨大,我只是在这座宅邸侍奉他而已,因此我只负责打理在信州地区的田产,其他证券和股票等等资产,他有专门的委托人处理。”
【长野县因为本县大部分地区在古时候属于信浓国所辖,所以别称信州。】
“这就够了。”青年人微微点了点头,然后再问,“他在这里有多少土地?”
“这个……”老人又沉吟了一下,似乎感到十分为难。
“相川先生,我之前已经跟你说清楚了,你必须完全配合我们的询问,否则我们将视你为抵抗者。”一直在大快朵颐啃着牛排的米尔纳,突然抬起头来,适时地给了老人一个威胁。“我很喜欢你的招待,所以不希望在监狱里面看到你,希望你不要为了一个死人而做错事。”
虽然他的声音很轻,但是在占领军可以横行无忌的如今,这个威胁,足以让任何人感受到十足的恐惧。
果然,相川管家嘴角微微抽搐了起来,最后还是艰难地开口了。
“具体的田亩数字没有精细丈量过,但是老爷生前在本县广置地产,我们现在所处的青泽村以及周边都属于他所有,为数至少上千町步。”
“也就是说,这些村子里的农户都是他的佃户吗?”青年人再问。
“是的。”管家点了点头。
青年人顿时沉默了,他的视线放在了桌上那些丰富的菜肴上面。
日本帝国的佃租极其苛刻,佃户超过一半的收CD必须作为佃租上缴给地主,在战前农民的生活就已经惨不堪言了,在收成不好的年头甚至不得不卖儿鬻女。而在战争期间因为大量劳动力被征入军队作战,农村的困苦更加雪上加霜。
在如今物资匮乏、甚至多地发生饥荒的情况下,这座宅邸居然还能轻松置办起这么丰盛的晚宴,可想而知,花山院亲宣一家到底榨取了多少血汗。
他的手紧紧地握住了酒杯,片刻之后重新松开了。
“根据政府新颁布的法令,这个国家所有属于地主的超额土地都将被强制收购,属于花山院亲宣的土地也属其中。”他平静地对老管家说,“把你手里掌握的田契都整理一下,尽快完成征购。”
“什么?!”虽然青年人云淡风轻,但是相川管家听来却犹如惊雷一般。
“政府……政府要征购主人名下的土地?”大惊失色的管家,罕见地失态了,冲着青年人大喊,“什么时候的事情?我之前完全没有听说啊!”
也不外乎他如此反应了,对于这些帝国的权贵家庭来说,土地几乎就是家庭的命根子,也是财富的主要衡量方式之一,轻飘飘地就说要征购谁也难以接受。
“我已经说得很清楚了,全面征购,而你必须尽你的义务配合。”青年人不悦地皱了皱眉头,“你没有权利质疑。另外,实话跟你说吧,花山院亲宣到底有多少财产,政府会有全面的资料,之所以要你配合只是为了想要省点时间而已,如果你想要耍花招,我奉劝你还是尽早打消念头吧,你没有必要为了一个已死的人把自己搭上。”
“可是……可是……”相川管家却还在犹豫,因为恐惧和激动,他浑身颤抖,他实在无法面对这个结果,“我只是一介奴仆而已,怎么能够去处置主人的财产呢?老人虽然过世了,但是他自有继承人,有关于他的财产的一切事宜应该由他的继承人来负责处理——”
“你以为我们没有调查过吗?”青年人冷笑了起来,打断了老人的话,“他的继承人尚未成年,无权处理相关事宜,我们也没有时间去等她成年——再说了,这本来就是强制性的征购,根本不需要询问所有者的意见。”
“至少……至少也该让她来决定吧……”老人发出了哀鸣般的抵抗。
青年人想要再给老人最后一击,但是就在这时候,在餐厅的窗户外,传来了一阵嘈杂的汽车轰鸣。
又有什么人来了吗?
他端坐在座位上,拿起酒杯抿了一口酒,而他身后的女仆朱夜,则低垂着头,悠然站在原地。
很快,楼梯上出现了急促的脚步声,密集得像是鼓点一样,越来越响亮,显然有人正快速地向这边奔跑过来。
哗的一声巨响,门被冲开了。
接着,一个窈窕的身影,出现在了餐厅的门口。
这是一个少女,大概十八九岁的样子,她的五官鲜明,眼睛很大,留着刘海,黑亮的长发飘荡在背后,也许是因为生气,也许是因为过量运动,她的脸色有些发红。
她穿着米黄色的女式风衣和白色的蕾丝衬衫,颈部还系着绸缎质地的紫色蝴蝶结,俏丽当中又显得干净飒爽。
“呵……”她剧烈地吐息着,看来快速的奔跑已经耗尽了她的体力。
深呼吸了几下之后,她终于调匀了呼吸,然后抬起头来,以充满了愤怒的视线看着坐在餐桌上的人们。
“你们这些家伙,来我家做什么!出去,出去!这里不欢迎你们!给我滚……”
少女的话音突然断片了。
她只觉得眼前一花,然后一股难以匹敌的力量压到了自己的身上,下一个瞬间她只觉得天旋地转,等到她恢复意识的时候,她发现自己已经被按住了颈部,被压在了地上。
“别动。”她刚想要挣扎,就听到脑后有一个冷淡的声音,然后,颈后的压力毫不留情地摧毁了她一切反抗,让她动弹不得。
所有人的视线一下子又放到了相川管家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