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将咖啡当白开水似的,一杯接一杯喝个没完没了的黄建良,罗琼的内心隐隐有些触动。哥,象您这样个喝法,您的胃该如何是好……不是有胃穿孔吗,怎么能这样喝呢。
罗琼不知道这世界上还有一个地方叫华尔街,里面的员工为了在工作时保持精力,可不止仅仅只喝咖啡这么简单而已。甚至就连一些更不恰当的手法,比如酗酒,比如吸粉早就是公开的秘密了。人生在世,想要拥有更多,就得牺牲更多。
这是普通人无可避免的轮回。
虽然悲哀,但却无可奈何。
果然,当黄建良手上的咖啡喝到差不多四分之三时,这男人的手抖了起来。很显然因为前几日的大量饮酒,再加上毫无节制地饮用浓缩咖啡,他的胃病发作了。
因为强烈疼痛的关系,手有些微微发抖,汗珠更是犹如雨后春笋般密密麻麻地从额头上冒了出来,黄建良的脸色现在整个惨白。迅速保存未完成的文档,倒掉喝剩的咖啡,给自己烧上一壶白开水。蜷缩身体,象一只猫儿一般整个蜷缩在沙发上,尽管如此,但却一点想要休息的想法都没有,他还在看那白板,以及上面记载的那些相关名字。
因为是直接用矿泉水烧的,水壶里的水只加热到略有热度就可以喝了,从抽屉里翻出一大把胃药,囫囵地塞到嘴里,一阵咀嚼之后,喝着温热的白开水一起吞了下去。
卷在椅子上,大概休息了十分钟不到,疼痛似乎被缓解了那么一点点。
至少他的手不再抖了。
揉了揉脸,到书房附带的卫生间洗了一把冷水脸,回到书架给自己选了一本书,在柔和的灯光下一页一页地阅读了起来。大约是为了休息脑子的缘故,黄建良现在选择拿在手上的这本书并不高深,充其量只不过是入门级,但似乎是他相当喜欢的一本,密密麻麻的读书笔记,几乎记满了书页上的每一处空隙,甚至可以说,那些蝇头小字比书本本身的字数还要多。
因为被手掌抚摸的次数太多的缘故,这本书的纸页折射出一种异样的光泽。
看了一眼放在书桌上的时间,凌晨5点,这可真是拿命在拼。
站在他身后的罗琼随着他的翻阅,一页一页地阅读,毕竟是个上过大学的人,虽然专业不对,但入门级的书再加上黄建良本人的读书笔记,她倒也能看个六七分懂。至于那些看不懂的,囫囵记下,日后慢慢理解就是。
“原来这就是管理,这就是人力资源……人口资源、人力资源、人才资源……激励、鼓舞、高效执行……原来和上司、平级还有下属之间要这样的相处方法……”
她一项一项的阅读,罗琼大学时代读的是财务会计,相对那门近乎僵化到近乎死板的学科,人力资源相对要灵活和有趣的得多,她很快地陷了进去。
欢喜、愉悦,自身得到充实的快感似乎让她的灵魂得到升华,罗琼就那样兴奋着。
2个小时时间不知不觉从她掌中溜过,直道黄建良将整本书合上,她才恍然从那种完全从现实中超脱出去,一心陷入某个境界的状态中解放出来。眼睁睁地看着那本书被合上,然后重新塞进书架里,罗琼着急得跺着脚吱吱。
喂喂,别关啊,我还没看完呢。
虽然是本专业级别的书籍,但不得不说,作者的确把它写得很吸引人,这年头,即便是专业书籍,也要考虑销量问题,是不。她终于知道为什么黄建良这么喜欢这书了。
进入卫生间,认认真真地清洗面部,大约是因为整整一夜未眠的关系,黄建良的气色看上去很糟糕,甚至就连黑眼圈和眼袋都出来了。瞧那程度,肯定不是一天两积累导致的。
为什么再次之前她就没有发现,这男人竟然如此憔悴呢。
使者给她的资料上真真切切地写着,黄建良只有28岁,但从现在的样子看38岁都不止。
认认真真地用洗面奶给自己洗了一个脸,然后他将强力消炎药膏涂到眼袋上,用以快速消肿。之后就是化妆,没错,化妆。消除糟糕气色,淡化黑眼圈什么的,如今这社会不仅女人要讲究仪容仪表,甚至就连男人也要,要知道看脸党可是一股不容忽视的力量。
眼睁睁地看着黄建良把自己从一个虚弱而且憔悴的病人模样,收拾成光彩耀人的男神模样,也不知道怎么的,罗琼心里翻滚着无数念头。人生在世,谁都不容易啊。
谁都,不容易啊。
脑子里飞速而过的某个念头,她伸出双手却没有抓牢。
收拾好一切,进入自己的衣帽间,很小的一间,充其量只不过是一个大号的柜子,相对孙筱悠那个,简直寒碜到有点不是味道。黄建良的衣帽间就在书房旁边,看来这男人似乎有把书房当卧室的习惯,这可真真是个拼命过头的孩子。
因为诺莱尔车祸入院的关系,整个别墅佣人体系可谓是群龙无首,黄建良进入厨房确认早餐安排,因为孙筱悠喜欢吃现烤的面包,所以这男人守着在烤箱旁边,直到新烤面包的香味将整个厨房全都溢满,这才离开。然后前往孙筱悠的房间,去唤醒他的小主。整整一夜,他就像个陀螺一般,完全没有给自己一分钟休息时间,哪怕一分钟都没有。
他所有的一切,全都围绕孙筱悠这个雇主进行,就象他自己所说的那样。
全心全意,毫无保留。
紧紧跟在他身后的罗琼,一脸复杂,虽然按她本人的意愿,在未来至少一个月之内,她都不想搭理这个男人,但那样的反抗又能如何,能够改善自己现在的处境吗?不能。
充其量只能让别人更看不起她而已。
有些事,既成事实之后,在没有足够的反抗能力之前,她不想做跳梁小丑。这是生活在母亲身边必须遵守的定律,只可惜在此之前的整整二十六年,她都没有积攒到足以离开母亲独立生活的能量……但愿这一次,但愿这49天,能够让他得偿所愿。
也不知道怎么的,这一刻,罗琼的心史无前例地贴在了黄建良身上,她知道,她知道这男人之所以会这样的一切原因,贫穷、毅力、决心慢慢夺走了人的正常心智。
之前飞过脑海的念头再次出现,这一次她把它紧紧抓住。
再次出现在脑海里的是一双眼睛,一个女人的眼睛,孤傲、坚毅却又带着隐隐的伤痛,这眼睛是母亲娘家一个姐姐的眼睛。罗琼称她为小吴姐姐。
思绪继续向前,小吴姐姐整个人全都出现在她脑海里,那是一个矮小精干就像野猫一般的女人,一头短到近乎可以说是圆寸的短发,尖尖的脸蛋,纤细的四肢但却肌肉结实,因为幼时严重的饥饿,她的身体娇小得简直可以和孙筱悠比拼倒数第一。
因为母亲嫁到了那种很边远的地区,再加上那个年代的人并不节制生育,所以小吴姐姐的母亲一共生了五个孩子。四女一男。大概是因为命运弄人的关系,小吴姐姐的母亲一连生下五个孩子之后,丈夫就因为严重的肝病去世。在那样一个年代,肝硬化外加肝腹水对于一个普通农户,无疑是死亡到来的宣布。几乎没有任何治疗,仅仅喝一点止痛的草药,半年不到人就去了,留下满满一屋孩子还有恍若天塌地了的妻子。
小吴姐姐的母亲无疑是个坚强的女人,在那样一个困难的年代,她仅凭自己一己之力,硬是将五个孩子全都养活,一个都没有饿死,但就这样已经是极限,想要养好什么的完全是做梦。因为抚养能力有限的关系,前三个女儿全都早早地嫁了人,为家庭减负。
小吴姐姐是家里最小的姑娘,但却并未因此而受到一点点优待,她是一个非常好强的人,打小就很努力,想要用知识改变自己和母亲的命运,但被生活整个摧毁的母亲怎么可能允许她的痴心妄想。小吴姐姐读书,母亲就烧掉她的教课书,并且殴打和逼迫她象个正常的农家孩子那样放弃学业,到田里去干活,以便能干美名传出去,嫁到好人家。
在那些年里,男人娶老婆不外乎是想要免费的暖床工具,免费劳动力,以及免费的保姆。这些东西虽然外面都有,但那些都是需要花钱的,而娶回家的老婆,是不需要花钱的。
若经营得好,甚至还能小赚。
母亲的执念并没有改变小吴姐姐的想法,即便教课书没了,她也要学,即便母亲说读书就不许吃饭,吃饭就不许读书,她也要学。即便母亲说去学校就不许穿衣服和鞋子,她也要学。在那个最艰难的岁月,因为早早嫁人的几个姐姐的帮助,她好歹没有饿死,学业也得以继续,但想要过好一点几乎就是妄想。直到十八岁前她甚至就连一双属于自己的鞋都没有,即便在最冷的冬天她也自有一件单衣御寒,除此之外再也没有别的可以取暖。
小吴姐姐象一个男孩一样锻炼自己,用布条把胸部缠得死死的,她不承认自己是女人,她要强,要更强一点。锻炼、习武可以让她的体质足以应付寒冬,因为对她那样的孩子,生病几乎就等于死亡。还有那些胆敢瞧不起她的人,她象男人一般狠狠教训他们。
直到进入大学为止,她都没有一件属于自己的外套,但尽管如此,谁也不能将她扭曲。
单单从这一点分析,罗琼十二万分地敬佩这个小吴姐姐。
至少那样的事情,她罗琼做不到。
大学毕业之后,在早早进入社会的哥哥帮助下,她开始发展自己的事业。工作,恨不得将一天24小时全都放到工作当中。拼搏,简直就是拿命去凭。终于,在35岁之后她有了自己基业,也不算太多,就一千万左右,但就在这个时候,报应来了。
正所谓年轻时拿命换钱,年老后拿钱换命。
因为年幼时被压榨得太狠,因为成年后继续被彻底压榨,没到40岁她就把自己整个压干,剩下的只有等待,等待死亡将她最后带走。就算花光所有的财产也不能让她多活一天。
罗琼永远记得,那一天惨无颜色的小吴姐姐回归家乡,准备静静度过人生最后时光。当时那些亲戚们的嘴脸。当着小五姐姐的面他们一个个阿谀奉承地要钱。“啊呀呀,你一个没有孩子的单身女人,拿那么多钱来干什么,我们家啊,有这样或者那样的困难,大家都是血肉相连的亲人,小吴看看能不能给点。”他们用两根手指啪啪地摩擦着,要钱姿势。
而她一一满足了他们。
但罗琼知道舅母们,甚至就连自己母亲在背地里没少说小吴姐姐的风凉话,甚至有些时候当着她的面也但说无妨。“以为自己是个男人的疯子,冲什么冲,闯什么闯,命都要没了,真是个闯祸精。好端端的姑娘,不好端端的嫁人,学什么男人闯荡世界。那世界是那么好闯荡的吗?那么多大老爷们进去都咕咚一声没了,她区区一个丫头能干什么啊。”
“可不是嘛,一个甚至就连嫁人都做不到的女人,能有什么好下场。”
那一刻母亲是那么的洋洋得意,罗琼知道母亲的意思,她在炫耀和展示自己好歹是个嫁过人,而且生过孩子的女人,虽然到了后来丈夫背叛婚姻,但至少她曾经拥有过。有些时候,人的虚荣心就那么莫名其妙,那么稀奇古怪,甚至就连不幸和悲惨也能成为虚荣的对象。
这些人全都忘记了,自己手上还拿着小五姐姐用命换来的钱,或是几万,或是几十万。
这些钱是他们未来生活的保障。至少罗琼家就是这样,靠着小吴姐姐的接济,母女两人的生活好歹回复了正常,不再因为父亲的离去饱受波折,但罗母一点感激都没有。
哪怕只最细微的一点点都没有。
而她,小吴姐姐就那样淡淡地笑着,仿佛所有的一切全都和自己没有关系一般地笑着。
当一个人的生命走到最后关头,但死神狞笑在身边,当万事成空时,还有什么能够扰乱她的心呢。但太阳即将落山时,难道她还会因为即将到来的黑暗而烦恼?
那笑容就那样深深地烙在了罗琼心中,那笑容简直就和黄建良平日里展现出来的一抹一样。怀着万丈野心而来,却只能铩羽而归,不甘?痛苦?或许还有些许的认命。
看着前方男人的声音,罗琼在想,也许有一天这黄建良也会象小吴姐姐那样,把自己整个拼进去。一个未满三十岁的男人,就已经把自己的青春底子给拼没了,天知道他的下场会怎么样。是象小吴姐姐一样地死去,还是……
就这么一瞬间,罗琼心里酸酸的全是痛楚,对于死者的怀念,对于生者的哀伤。
还有对于自己完全无法预测的未来,所产生的那么一点点哀伤。
如同扑向烈焰的飞蛾,虽然悲伤但却毫无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