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州多富贵人家,自古便是个英雄冢温柔乡,但贫贱夫妻行乞小儿也不少。
这日,天刚蒙蒙亮,买吃的玩的小本生意人家便早早出来占了街面,高声吆喝起来。不一会儿,天便大亮。只因现已入了深秋,秋风萧瑟,直往人的裤管领口钻,冷得人直打哆嗦,所以现在虽已日上三竿,街面上还是人迹稀少。只有几个小乞丐蹲在墙角,互相挤着取暖。
一个小乞丐拿过面前的破碗一瞧,只有孤零零的三四枚铜板,不禁狠狠地朝地上“呸”了一声,道:“这些挨千刀的,良心都被狗吞了,这点还不够老子买一个饼,真他妈的心黑。”其他的乞丐齐声附和,顺便将不知名姓的某人的十八代全骂了一遍。“哎,要是阿龙哥在就好了。”不知谁发出这么一声感慨,便听见有人接道:“是啊!想上次砸门溜进城西成家去,拿了好多东西,又是鸡,又是鸭,可美味了,阿龙哥还拿了一件衣服,说是给他妹子。只可惜,阿龙哥有好几天没露面了。”说完可惜般地摇摇头。众乞丐听见又是鸡又是鸭,早淌起了口水。其中一个小乞丐心最泛活,脱口道:“要不我们去破庙找阿龙哥吧······”话未说完,小乞丐们都吵嚷了起来:“阿龙哥最不喜欢别人去那破庙,一次阿三去破庙被打得半死,差点就断气了。反正这次我们是不敢去。”
正争论着,街角转出一个小丫头,瞧那年龄,不过八九岁,外拖一件长衫,风撩开衣角,隐约看见里面雪白色里衣。
“呀,那不是阿龙哥的妹子吗?”一个眼尖的小乞丐悄声道。一时间,几个小乞丐的眼光齐刷刷地集中到了小女孩的身上。
似乎很疲惫了,小女孩走得十分吃力,好不容易走到一个卖烧饼的摊子前却似耗尽了所有的气力,再也挪不动步子了,直勾勾地盯着热腾腾的烧饼,轻咽下好几口唾沫,眼巴巴地央求道:“叔叔,你能给我一个烧饼吗?”大汉斜瞅了小女孩一眼,手一摊,问:“有钱吗?”小女孩害怕地摇摇头。大汉一见,眼睛瞪得比鸡蛋还大,吼道:“没钱还来要饼,滚开,别妨碍老子做生意。”
小女孩只好又往别处,哪知今早街上客人少,众小贩都没赚着几个钱,谁还有心思施舍小女孩,所以小女孩转了一圈,终是未得一物。小女孩见这些小贩心冷如铁,想到庙中哥哥还等这些事物救命,心中又急又怒,不禁思错了念头,趁卖包子的小贩一个不留神,抓了两个包子就跑,还没跑出几步就被抓个正着。
“妈的,敢偷东西,还偷到你李二爷家,不教训教训你就不知道我的厉害。”小贩说完,“啪”就扇了小女孩一耳光,打得她眼泪不住地往下掉,但她却将包子攥得更紧了:“叔叔,求求你了,救救我哥哥吧,他,他好久没吃东西了,都快要······”小贩骂道:“老子就他,谁来救老子呀。”说完,掰下小女孩手中的肉包子。“呀!”小女孩一声叫唤,垫着脚尖想抢回包子,可惜人小个矮,只能眼睁睁地瞧着。
“叔叔,叔叔,求求你了,求求你了,把那个包子给我吧。”小丫头哭着哀求。小贩甩开她,恶狠狠地说:“给老子滚,别打扰老子做生意。”小丫头还在哀求,凄厉的哭喊像一把尖刀画在人的心头。终于有人看不过眼了,给了她两个馒头。“谢谢,谢谢······”小丫头一脸感激。周围的人见没有好戏看了也都散了。
“怪了!”一个小乞丐道,“阿龙哥平时最疼他的这个妹子,怎么会瞧着她受欺负不出手呢?”其他乞丐也觉得很诧异,正在争论者要不要上去帮忙时就见到一辆马车“蹬蹬”直向小女孩急冲过去。众人都倒吸一口气,以为这儿马上就要上演一幕悲剧。可喜车夫眼明手快,缰绳一抖,正好从女孩身旁驶过,在不远处停了下来。
小女孩呆坐在地上,仿佛被刚才一吓丢了三魂。直到眼前出现一双绣鞋:红绸缎面,绿色鞋帮,缎面上绣着几朵活灵活现的绿牡丹,华丽风流。
“你受伤了吗?”来人望着小女孩问。小女孩失神地抬起头。那人不过十四五六,生得十分美丽,居高临下地望着她。
“哎呦我的姑奶奶”一个妇女从车上跑下来,边跑边喊,“你下车干嘛呀,这种小乞丐随便打发走了就是。王老板还在‘浮云楼’等着呢!”说着将一袭白色披风披在了少女的身上。众人听见这话,便知这少女不过是个烟花女子,更有眼尖的人叫唤:“呀!那不是‘凰鸣古斋’的梳璇姑娘吗?”
少女仿佛置身事外,只是望着女孩,又问:“你受伤了吗?”妇女这才注意到小女孩,细细打量,眼睛不由一亮:容长脸蛋,镶着一双星眼,却似春水一池向东流,透着几分生气和灵气。此时尚小,身段还未长成,但假以时日,必定不让梳璇姑娘。想到这儿,妇女矮下身来,和颜悦色地问:“小妹妹,你是哪里人氏,为何会在这里?”小女孩失神地转头望向妇女。别是吓傻啦,妇女皱眉,马上又换上一副悲悯的摸样:“是不是你父母不要你啦?”小女孩握握手中的馒头,父母要不要她,她不在乎,只要哥哥要她就行!妇女见小女孩要走,忙道:“只要你跟我走,保管你吃香的喝辣的。”吃香的喝辣的,那她是不是有很多的银子呢?小女孩望着妇女眨着双眼,昨天她去给哥哥抓药,药房的那个老头说没有银子就让哥哥回家等死。
“那你能给我,银子吗?我哥哥生病了。”
“当然,只要你跟我走。”妇女乐呵呵地笑着,仿佛见到一棵摇钱树向她招手。小女孩毫不迟疑地答应,妇女大喜,却听见梳璇姑娘冷笑:“恭喜妈妈,贺喜妈妈,找着这么一个美人胚子接我的位子,那等会就让她去见王老板吧!”说完,转身朝马车走去,边走边吩咐,“阿昌,调转方向我们回去。”妇女暗暗叫苦,连忙陪笑道:“姑娘说的是哪里的话,我还不是瞧她可怜嘛!”梳璇一甩袖子,继续冷笑:“是呀!全天下就妈妈一个良善人了,咱们都是恶人。反正我就瞧不惯她那样,有她没我。”说完,疾步进了马车。
妇女望望马车,又望望小女孩,最终一跺脚也往马车走去。“婶婶
小女孩叫唤。妇女心中一颤:这可是一棵好苗呀,只要悉心培养,定能名噪一方。可是那个小蹄子不干,哎。想到这儿,不禁在心中咒骂梳璇姑娘一番。
这可是哥哥的希望,绝对不能就这么放过了。小女孩挣扎地从地上爬起,想再去求求那个婶婶时就见到车夫从马车上跳了下来,扔给她几块碎银子:“这是我家姑娘给你的。”
小女孩捧着银子朝马车扬尘而去的方向恨恨地磕了几个响头,兴高采烈地跑了。
“咱们要不要跟上去?”有个小乞丐盯着小女孩的背影问。小乞丐们全都面面相觑。此时一个看起来稍大的乞丐说:“干脆咱们跟上去,若是瞧见阿龙哥,大不了一拍两散作鸟雀飞了。若是阿龙哥真快死了,我们可以······”话虽未完,但众乞丐想到小女孩手中的事物和银子,喉结就不禁滚动。“好,咱们走。”几个小乞丐一窝蜂地朝城西破庙涌去。
城西有座“铁槛庙”。前几年颇有香火,此时恰逢玄宗压抑佛教,僧尼被迫纷纷还俗自寻出路了。于是壁残柱倒,成了乞丐小儿的聚集地。但自从两月前一个叫阿龙的少年占了这座破庙,赶跑了所有的乞丐,这里就顺理成章地成为了他的地盘。
“铁槛庙”大殿周围几面墙破烂不堪,大小墙洞十余个,秋风“呼呼”从洞里穿梭。若是下雨,则是外面下大雨,庙内下小雨。但是在其东北面却干燥温暖,房顶墙壁上的漏洞都用布条堵住,再用一条布帘遮住,一眼瞧不见帘内到底有何物。
小女孩乐颠颠地跑进破庙,冲进大殿。她一手掀开烂布帘子,露出一个稻草垫子,上面躺着一个昏迷的少年。
几个小乞丐趴在墙上,通过墙洞看见少年都吃了一惊:那少年正是阿龙哥,但此时双眼紧闭,气息微弱,全没有平时的强悍孤冷,左腿上还有斑斑血迹,似乎被摔断了腿。众乞丐相视一眼,都明白彼此心意,于是争先恐后地跑入了庙中,向小小女孩扑去。
小女孩正在给少年喂吃的,忽然见几个小乞丐扑入,一时间食物银两尽被夺去。小女孩拼命阻挡,可是双手难敌四拳,混乱中不知被谁推攘在地,眼睁睁地望着乞丐们扬长而去。
小女孩抱着擦伤的手臂嘤嘤啼哭,她知道哭是没有用的。大约一刻钟后,就抹掉眼泪,放下烂布帘子,又急匆匆地进城了。
日近晌午,街上行人增多,酒肆客栈争先开门。小女孩疲惫地走在街上,脸上尽是泪痕污渍,发上沾着草根烂泥,活脱脱的就是一个小乞丐。她无力地跌坐在墙根,呆呆地望着眼前脚接脚,人挨人。刚才她乞讨了三四条街,仍是两手空空,此时她已无力再行走。
“当当”几声脆响,一个行人扔下几枚铜板,小女孩出神地盯着铜板,忽然合身前扑,手紧紧攥着那几枚铜板连忙道谢,也不管行人早已走远。
小女孩看着手中的铜板正在高兴,却见眼前手影一闪,手中的铜板不见了。几个乞丐恶狠狠地瞅着她,吼道:“哪儿混的,敢抢你大爷的地盘。”要是从前,小女孩只会默默离开,可那几枚铜板是她乞讨一早的收获,哥哥的救命钱,只好大着胆子,低嚅道:“那是——那是我的。"乞丐道:“妈的,还敢顶嘴,打。”双手一招,几个乞丐一拥而上。
路上行人见几个乞丐围殴一个小女孩都以事不关己的态度自行赶路。唯有一个书生长叹:“世风日下啊!”可在乞丐一瞪眼间也灰溜溜地跑了。
“去!”一个乞丐将小女孩仍在街中心,道:“给老子滚远点,否则见一次打一次。”说完坐到小女孩刚才坐的墙角继续乞讨。
小女孩挣扎了好久才从地上爬起来,浑身上下无处不疼。行人匆匆,秋阳正暖,可她却感觉像置于冰窖中,寒意彻骨。走在街上,不知来于何方将去向何处。
小女孩步履阑珊地穿过这条长街,一想到破庙中的哥哥心就似被刀割剑削。“哥哥死了,你还用活吗?”恍惚间有人低吟。是啊,哥若死了,我也跟着去吧,免得黄泉路上孤单。一时间邪魅入骨,小女孩鬼使神差般朝城南的河塘走去。
走了一两里,迷糊间听到人哭喊:“你怎么死了啊,带我一起去吧·······”彷如一柄重锤打在小女孩背上,她小口一张,“哇”地吐出一口鲜血。原来她今日又喜又悲,刚刚又被几个乞丐殴打,一口鲜血上不来下不去,顿时叉了道迷了心窍,此时听到哭喊声才吐出那口鲜血。
小女孩看见不远处有一个妇女扑在棺材上痛苦,周围有几人在低声劝慰,可她哭得更加厉害:“我的儿啊,你怎么舍得离开娘啊……黄泉上你一个人孤孤单单地,我怎么怎么放心啊……”边说边哭,最后竟昏厥过去。旁边几人一见,急忙将妇人搀开,把棺材入了土。不一会儿,妇女转醒更是嚎啕大哭,呼天抢地。
小女孩趁混乱之际偷摸进人群,拿了祭品拔腿就跑,等那些人发觉的时候,她的身影已被座座坟堆掩隔。
也不知跑了好久,小女孩才停下来呼呼喘气,望着手中不多的食物,双腿一软,几乎瘫在了地上。为了避免惨遭今早的噩运,小女孩扶着城墙从城南走回城西的破庙。但是秋风萧瑟,稻草垫子上空空如也,那个昏睡的少年早已踪迹全无。
“哥,哥……”小女孩尖声叫喊,惊飞了庭中榕树上的昏鸦。
日月交替,也不知过了几日,小女孩整日蜷在墙角的草垫子上。饿了就吃那日带回的祭品,渴了就饮庭中低洼里的积水,她再也不离开这间破庙,她坚信哥哥一定会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