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元嘉望着满地狼藉,忽然大笑起来,笑声饱含郁郁之情,如英雄迟暮,满心不甘却又无可奈何。笑后,他对步步逼近的岳千林道:“岳千林,今日是老天不长眼,不收你。但多行不义必自毙,我会在黄泉路上等你。”这一番话说得铿锵有力,岳千林犹如未闻,感情没有一丝波动,依旧抱着小女孩蹒跚着朝南元嘉走去。
刚才一场恶战岳千林并未讨得多大的便宜,全身上下大大小小的伤口大约二十处。双眼泛红,咋一看,仿佛浴血修罗现世。而左臂中的小女孩目光呆滞,小脸苍白,看来被吓得不轻。混战惨烈,也不知是谁的血,整件衣裳几成血衣。
岳千林慢慢靠近南元嘉,张开大手正准备握住他的脖子。岂料南元嘉深吸一口气,猛然跳起,一只铁拳直捣岳千林的小腹,但这只是回光返照。岳千林生受这一拳,右手迅速抓住他的脖子,一用力,一代豪杰就此西去了。
婴婷躲在墙角静静地看着一切。刚才她一冲进人群就发现师父人性殆尽,不分敌友,格杀身旁的一切人。于是趁混乱之际躲了起来,紧随她进去的少妇也是运气不好,遇见了岳千林,只一回合就丧了命。
“嘿嘿,就差你了。”岳千林忽然转过头,对婴婷宁笑道。婴婷心底一惊,脚底用力跃上了房顶。可一转身就发现岳千林不知何时也跃上了屋顶,离她不过四五步,在惨白的月光下仿佛是回魂的幽灵,索命的鬼差。
“师父,师父,我是婴婷,你的徒弟婴婷呀!”婴婷惊恐地叫道。叫声带着奇异的颤音,听着十分难受,可惜岳千林此时杀红了眼,除了手中的小女孩外六亲不认。小女孩被婴婷的叫声惊醒,口中喃喃:“回家,我要回家。”岳千林答道:“好,我们现在就回家。”口中说着,脚下也不怠慢,转瞬就从破庙中消失。
劫后余生的婴婷长长松了口气,刚才她料想自己无法逃脱,于是使用了“惊魂术”,本想将师父从疯癫中唤醒,哪只却将小女孩从迷茫中惊醒,但最终还是救了自己一命。
“师姐,这是怎么回事?”片刻后,玄烬转醒问道。婴婷见问,几乎将一口银牙咬碎:“师父已经彻底地疯了,他连我也要杀。”说到这儿,眼圈“倏”地一红。婴婷和玄烬是孤儿,自小被岳千林收养,岳千林对他们亦师亦父。多年来,别说打骂,就连一句重话也没有,今日却要杀她。想到这儿,她几乎掉头就走,不再认这个师父。可想到他此时所为全因疯癫,气便消了一半,再想到他仇家遍天下,现在又受了伤,再带了个拖油瓶……想着想着,不禁双手紧握,恨不得立刻飞到师父身边。
玄烬从梅折鸿手中拿回银魄,经过这场恶战,银魄依旧清亮如初,只是剑柄处溅上了血,入手黏湿。婴婷从少妇的长鞭上解下匕首,刚出大殿,就见几具尸体躺在石阶上,正是从玄烬手下逃出的那几人。原来那几人认出人群中的南元嘉,梅折鸿一干人,便认为此次一定能歼灭岳千林,就想留下来分一杯羹,岂料反送了性命。
婴婷冷笑着从尸体上踏过,然后一把火烧了整个破庙,骑上马与玄烬紧追岳千林而去。
二人日夜兼程,终于紧随岳千林赶回了九岭山。穿过一片梅林,便看见一处住宅,十来间房屋,十分小巧精致。房檐下悬着一块竹匾,颜色暗黄,看来年岁很久远了,上写着“寒林居”三个大字,字体娟秀,宛然出于女子之手。
婴婷翻身下马,拽过一个仆人道:“师父呢?”仆人垂首道:“在南厢房。”婴婷二人对视一眼双双奔了进去,联手攻向岳千林。本来就算十个婴婷和玄烬联手也难以取胜。可惜当日“铁槛庙”一战岳千林就已负伤,再挟女孩连奔千里,伤势恶化,顿时处于劣势。但他招式缜密,经验老道,婴、玄二人一时也无法将他拿下。
见久攻不下,婴婷暗暗焦急,忽瞥见木偶般坐在床上的小女孩,脑中灵光咋现。撇开岳、玄二人,跃上木床。岳千林瞧见,神色骤变,不顾身后危险,径直朝婴婷扑去。可他已失了先机,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婴婷扣住女孩咽喉,厉声喝道:“住手,否则我杀了她。”
“好好,我不动手,别伤害小乔。”岳千林急忙罢手,婴婷使了一个眼色,玄烬一个手刀就将岳千林砍晕。然后与仆人一起将他送到密室休养。
这里,婴婷见小女孩浑身污垢,仿佛刚从泥堆中滚过一般,目光呆滞,不言不语,知是被师父所吓,心中不由动了怜惜。她将手放在女孩的百会穴上,一股真气沛然入体,唤回了小女孩的神志。小女孩睁开眼,眼前没有了前几日的疯老头,只有一个美貌的姐姐,便拉住她想求救,可是她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丝毫声音,心里又急又怕,眼泪顿时滚了下来。
婴婷知道她是因惊吓失语,再见她乌鸦鸦的手抓在自己的衣摆上,心中嫌恶,高声叫道:“来人。”刚唤两声,就见一个布荆妇人进来了。婴婷道:“你带——”说到这儿,婴婷不知她如何称呼,便决定沿用师父的叫法,“小乔姑娘下去吃顿饭,洗漱一下吧。”说完,忙推开女孩的手出去了。
走到外面,婴婷急忙掏出一块白绢将手指擦拭干净,蹙眉唾道:“真脏。”
小乔这段时间从没吃顿饱饭,途中全靠岳千林真气扶持,否则还没到九岭山就饿死了。此时见到桌上的食物,虽不丰盛,但对于她来说,不啻为山珍海味。吃罢饭,见妇人又备好香汤,便好好梳洗了一番,倒在床上歇息。
小乔近日所经之事惊恐异常,神经早已疲惫,现在松懈下来,便觉倦意滚滚,一触枕头就沉沉睡去至第二日黄昏方醒。夕光从窗外射进,淡淡地照在小乔的脸上,为她晶莹的肌肤镀上一层嫣红,浓密的睫毛微微颤抖,忽然张开,漆黑的眼珠像是最黑的夜,比南海黑珍珠还美。
走出房门,但见天高地阔,橘红色的太阳挂在落尽花叶的枝干上,摇摇欲坠。寒意袭人,早没了鸟叫蝉鸣,万物一片寂然。小乔裹裹衣裳,想到远离父母无缘无故来到这儿,又不见了哥哥,自己也哑了。心中酸苦不堪,泪水像泄了匣的洪水滚滚落下,片刻就打湿了衣襟。正哭着,突然觉得光线一暗,一条绢子凭空出现在自己面前。她抬头一瞧,正是练剑归来的玄烬。小乔接过绢子正想道谢,可是干涩涩的喉咙发不出一点声音,泪水“哗”地一下又滚了下来。
玄烬听师姐说过她的事,也不在意,转身就往房间走去,哪知刚走了几步,后襟就被小乔紧紧拽住。玄烬诧异地望着她,小乔指指他,又指指自己,手舞足蹈地乱比划一阵,只可惜她累得上气不接下气,而玄烬仍是不明所以。见玄烬一头雾水,小乔又咬唇又跺脚,双手握住银魄,在玄烬面前猛摇,再指指玄烬和自己又比划起来。
“哎,我的傻师弟呀,她想向你拜师学艺呢。”婴婷从梅林里摇曳着走来,看着玄烬又好气又好笑,自己刚才在旁边看了半晌,这两个人一个哑,一个傻,旁人看得真是焦急。
小乔见婴婷道出了自己心中所想,不由长长地舒了口气。可是玄烬一板一眼道:“可是师父未曾吩咐,我不能私下传授。”
婴婷常以衣度人,此时见小乔人俊衣洁,粉雕玉琢惹人喜爱,心中早已答应。见玄烬拒绝,心中不满,可她也知道师弟的倔脾气,于是拉过玄烬,低声道:“你只传授招式,也不算有悖师门。再说,师父对她百依百顺,会不答应吗?”一番话让玄烬无话反驳,然后婴婷再以“她此时哑了全因师父,我们理应照顾”等语劝说,最终让玄烬点头听从。
小乔见玄烬点头,知事已定,咧嘴直笑,一双妙目宛如清潭,点点泪光,犹如泛起粼粼清波。
婴婷想了一下,忽从袖间抽出一柄匕首递给小乔:“你从明日练武,这把‘寒光’送给你防身,虽比不上‘银魄’锋利,也是难得一见的利器。”小乔接过“寒光”抽出,但见剑光清亮,阳光从剑身反射到玄烬脸上,竟让他不由眯了一下眼。婴婷见她喜欢,心里也像喝了蜜糖般甜,拉着小乔的手道:“走,咱们吃饭去。”说完,也不等玄烬,二人手拉手一起进了房间。
第二日,天刚蒙蒙亮,小乔就敲开了玄烬的门,硬拉着他至庭中传她武功,腾挪转移直闹了整整一日。婴婷有时来瞧上一眼,其余时候大都是各自去玩。
小乔与玄烬二人年龄相仿,又都是天真无邪的时候,故此二人练武吃饭,起行坐卧都在一起,渐渐地,竟将婴婷排除在外。有时婴婷笑道:“这个玄烬,有了师妹就将师姐抛在脑后了。”也许是心情愉快,没有惊恐之事发生,小乔的哑疾不医自愈。开始时断断续续,而后越来越顺,嘴里的话仿佛黄河泛滥般滔滔不绝,让婴婷常常说她是一只闹春的喜鹊。
光阴迅速,不觉已过去两三月。这日清晨,玄烬还在睡梦中,忽听到有人将门敲得山响,忙起身穿衣。出门一看,正是小乔,只见她着一件白色棉袄,裹得像只小熊,脸颊通红,气喘吁吁道:“花,梅花开了”说完,拉着他一溜烟跑进了梅林。
小乔拉着玄烬到一棵梅树下,指着枝头道:“你看。”玄烬顺着她的目光看去,果然见到一株盛开的梅花,花色鲜艳,仿佛吸够了晨露,花朵莹润润的,颤巍巍的,仿佛一阵微风就能将它吹落。
玄烬向来对风花雪月不甚在意,可是看到小乔焕发着惊喜的小脸,心里像吹涨的气球,满满的。他将小乔两只通红的手握住,笑道:“喜欢吗?”小乔连忙点头:“喜欢喜欢,可就是花太少了,才这么一点。”
玄烬见小乔脸上略漏遗憾,道:“我知道一个地方,那儿的梅花肯定全开了。”小乔听说,忙催玄烬带她去。山越高,天气越冷,渐渐的能见到积雪。一路走来,小乔见周围的梅花越来越多,色如胭脂,寒香扑鼻,远远望去,仿佛一片晚霞飘在林里,映着遍地白雪,十分喜人。见此美景,小乔早已惊呆,在梅林里又跳又笑,银铃般的笑声充满了整片林子。玄烬含笑跟在身后,时不时提醒道:“慢点,路滑。”而小乔只在前面招手,高声喊道:“玄烬快点,快点。”话音未落,又笑着往前跑。
闹累后,小乔就挨着玄烬坐在梅树下歇息,有一句每一句的聊天。
小乔拾起落在雪上的花瓣,托在掌中,放在鼻下轻嗅道:“真香,红梅真是又漂亮又香。”“可我觉得白梅更美,它不像红梅那样张扬,那才是‘暗香’。”玄烬轻笑道。小乔嘟着小嘴,反驳道:“红梅不张扬,那叫本然。不是有这么一句诗嘛——‘疏是枝条艳是花,春妆儿女竟奢华。”
玄烬默诵了两遍,笑问道:“小乔,那是你写的吗?很不错。”小乔神色黯然:“不是,从前我常听我哥念的。”玄烬一直都知道小乔有个哥哥,可就是没有适当的时机询问。此时正想开口,就见小乔惊道:“玄烬,快看。”离他们不远处的梅树下跪着只野鹿,通体雪白,四肢矫健,骨骼匀称,听见声响,黑豆般的眼睛盯着二人滴溜溜地打转。忽然一跃而起,飞奔远去。
小乔“啊呀”一声起身追赶,刚跑几步,就见一道人影从身旁射出,便驻足道:“玄烬,捉住它。”玄烬踏雪急追,电驰之间,一人一鹿就消失不见了。小乔又追了三四里,后来疲累得实在挪不动步子,只好靠着梅树休息,喘喘气一望四周,心中微微害怕,对着鹿迹那头高喊:“玄烬,玄烬,你在哪儿,快回来……”喊到后头,话音中的哭泣之音早已不能自已。可是四际空空,连个回音也没有。她想无论玄烬捉到白鹿与否,都一定会回来找她的,于是歇息了一会儿就原路返回。哪知走着走着,天空转沉,空中扯絮般扬起了大雪,小乔在风雪中行走,像一个头次上城的乡里人,根本辨不出东南西北,一会儿就迷失了方向。
再说玄烬追着白鹿一路向北,他见白鹿奔跑迅速,自己就追不上,不免起了争胜之心。几步跃上梅树,踏着梅枝凌空追赶,一掌打在白鹿前头,炸起一堆白雪,白鹿吃惊,掉头往偏北方向跑,但这一耽搁的时间足够玄烬追上。玄烬一个空翻,正好落在鹿背。白鹿觉出背上多了一人,不住地甩头跳跃,玄烬双手攀住鹿角,双腿紧夹鹿身,无论白鹿怎么折腾就是不下来。后来白鹿没辙了,只好前腿跪地,承认这个主人。
玄烬翻身下鹿,抚着鹿角,想到等会儿小乔见着这鹿还不知怎么高兴,嘴角不由漾起笑意,可见空中不知何时飘起的雪花,又有些担心,微微后悔将她一个人留在那儿。转首见白鹿口鼻中喘着粗气,知道刚才将它折腾着累了,想了想,解下自己的腰带,套着白鹿的脖子牵着往回走。
玄烬回到先前分手的地方,没见到小乔,吓了一大跳。怕自己记错了地方,遂将方圆半里搜寻了一遍还是不见任何蛛丝马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