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转过身去，望着水中落雪，逝于一瞬。
私通宫女是重罪，按律刺配充军。且他竟在我宫中……如此奇耻大辱，我紧了紧斗篷，看着水面有些懵怔。
想来重色轻友，见色起意，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古人诚不欺我。
竹笙她——何时同如琢勾搭上的？难不成当日拂尘和临水都随我入了封地，我只留她在宫中，她便同如琢有了些往来？
不由攥紧了斗篷流苏。竹笙六岁入宫，与我同年同月，实则情同姐妹。她同如琢的事，却半分没有告诉过我。如琢这张人皮，确实好看得令人发指，因而竹笙一见他，就将多年情分一并抛了？
然而无论出于何等考虑，她既存了这个心，且生米煮成了熟饭，我怎么能把别人家的熟饭放在自己锅里。
再则，我同如琢如今虽然没有势同水火，但也有向这个方向发展的趋势。时至今日我也并非真心愿当御国公主，只是有师父遗命在先，叔父又特意放手叫我多多担当历练，恐怕在他人眼中，我已是欲图沾染权柄之人。
心中这般计较，手里的茶盏滴滴溜溜转了一个圈儿，稳稳站在桌子上。回过神来一看，茶水洒了大半，拂尘立在桌前，有些无奈。
我咳了一声，向她道：“你们一同入宫有四个人，当年分了一个去昭王宫中，如今若是再走一个，你同临水会不会孤单？”
拂尘震的不能言语，半晌道：“竹笙要出宫？她当真要出宫？”
我惊讶道：“怎么，放佛听来你早有准备似的？”
拂尘敛眉不语，我心中暗暗叹息。竹笙从来比拂尘和临水多几分细腻心思，尽管十几年朝夕相处，整个桃花憩也未必有人敢说，同竹笙知心知意。
我道：“她同平阳王两人情投意合，不如将竹笙许了他，他二人得一个圆满，我也积些德。”
拂尘道：“殿下若是为了自己计较，也不该将竹笙许了平阳王。”
我笑道：“那又能将她置于何地？若是在我身边——”
拂尘深深低首。
“如琢这个年纪，从未娶亲，品貌也是一等一的好，既然如今看上了竹笙，也是一桩好事。”
拂尘道：“说来也奇怪，平阳王从未对何人青眼，倒是对竹笙——”
她忽然问道：“殿下可是确定此事？”
我不动声色喝了一口茶，他二人已经进入男女关系的实质阶段，确定的不能再确定了。
然而这个实质阶段的内容，我却不能告诉她。拂尘一个深宫里的姑娘，自然不如我历经乡野地方，所知甚广，早就被红尘侵袭了。
“竹笙在侍女中容貌算是一等，且又是冷冷不喜对人言的性子，恐怕如琢正喜欢。”
拂尘点点头，道：“那殿下打算将竹笙……给平阳王做侍女，侍妾，还是庶妃？”
我皱眉道：“正妃自不用说，有名门淑女相当，侧妃的位子怕也为难。但我想着，尽力也要给她庶妃的位子。说非如此，旁人总会说他们不是，竹笙的日子在王府中也会难过。”
我想起乔姑娘。若说容貌，似乎比竹笙稍逊一筹，只是她身上浑然天成的媚态，恐怕万中无一。可即便是这等人物，如琢也能弃如敝履。美人于他，从来都是用处多于美貌。
毕竟美貌之人易得，而聪慧可用之人，却得慢慢教养。
如琢看中竹笙，怕也是因她是我身边人的缘故。因而若是有一日如琢弃了竹笙，庶妃的名份也能稍稍保她两分。
我道：“我且去眠一眠。”
待我醒来，平阳王端坐殿内，正慢慢用着点心。
他见我进来，客气道：“赵王一案，公主为大周立下汗马功劳。小王实在惭愧得紧。”
我客套了几句，两厢渐渐无话，对坐着尴尬互看，嘿嘿嘿一声笑。
我思虑良久，是表示这事我知道好，还是不知道好。
话到嘴边，却变成：“可要来碗参汤，给你补补身子？”
如琢一阵惊愕，掩饰着咳嗽了两声，端起茶盏喝了一口，却呛着了。
我心中暗暗骂自己，虽然回了宮里，说话做事还是像在宫外一样不长脑，不走心，只好笑道：“竹笙也算是宫中一等一的容貌品性，你倒是极有眼光。既然如此，我也不好当王母娘娘，叫你们一年见上一回。”
如琢开口道：“这事，倒是让公主先开口，的确是我思虑不全。本想着再过几年，到她该放出宫的时候——”
我笑道：“还计较什么出不出宫，本来后宫女子出宫年纪就大，熬来熬去你二人就成了中年苦命鸳鸯，我可担不起这个骂名。她家中无人，便从桃花憩出嫁，予她全副妆奁。”
如琢缓缓道：“我想着给她庶妃的位置。”
我抚掌道：“正巧，和我想到一处了。”
如琢笑笑：“从前对于女子，倒从没有上心过。竹笙……是我唯一爱重之人。”
我心中暗暗发笑。
“那便好。”
如琢虽然如此说，但竹笙却拼命叩首不敢居高位，只求无甚名份，陪伴左右。然而如琢决心如此，我与他便去求太后的恩典。
而听到“儿臣真心喜爱竹笙，愿以庶妃之位相聘”时候，太后脸上阴翳顿起。
“哀家为你看中多少名门淑女，你都一一推辞了，哀家想你总是眼界心气高，便由得你来；这会儿竟要个宫女来做庶妃，天下人可不笑话皇家！”
太后愈发生气，将手中佛珠扔到座前，唬得如琢慌忙叩首：“孙儿不敢惹皇祖母生气，只是这个宫女是公主身边的近身侍女，身份并不算十分低贱，孙儿想——”
太后转眸怒视着我：“便是你妹妹身边的侍女又怎么了？这么说来，凉铮你告诉哀家，可是你让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侍女去引逗的他？”
我慌忙俯下身去：“此事儿臣也是方才知道，从前毫不知情。”
太后将满腔怒火尽数撒出来，呵斥道：“那也总是你身边的人！你管教不利，竟如今唬得如琢要娶她为庶妃，她好大的心胸！”
我叩首道：“竹笙只愿做个侍婢，丝毫不敢存这份心。只是平阳哥哥情真意切，既然一心人难得，儿臣便想成全他二人。”
如琢道：“若是皇祖母不愿，孙儿就纳她为妾侍。”
太后转过脸去，闭目并不看他，只是对身边福姑姑道：“用薄荷油醒醒。”
福姑姑忙挑了薄荷油点在太后的太阳穴上，手势轻柔地刮动着，口中道：“太后，这事同公主没什么关系，只是王爷同那姑娘两情相悦。依奴婢看，从前也有宫女做庶妃的例。若是王爷真心待这位姑娘，奴婢倒觉得十分难得，不如成全王爷的真心。”
太后许久不答。
太监尖细的嗓音报道：“皇上驾到——”
众人端然请安，齐声恭迎叔父。太后微微睁开眼，眉头紧锁道：“你来了，正巧这件事你听听。”
叔父温然看向我：“儿子方才听见了，倒是觉得极好。庶妃不是什么要紧位置，便成全他二人又如何？”
我心中一宽，又听他向如琢道：“今日宫中有宫女和侍卫私相授受之事，查出来竟是你身边的人。沈贵嫔向朕提了提，朕也觉得下次你入宫，只要禁军着人跟随侍奉你便好。”
似有凉风在殿中盘旋，我看着如琢冷下去几分的面容，心中安稳。
“宫外其余人等，便无需跟随了。”
重浔笑道：“这可不是活生生打了如琢的脸。皇上知道你抬举他和竹笙，就给了这个脸面，但这脸面也是给了皇室的。实则入宫不带侍从，是对如琢的大惩，又让太后挑不出错来。”
阿九在一旁喂鱼，道：“何止呢？太后不愿让她的心头肉儿娶那样一个侍女为妃，但偏偏皇上赏脸，明面上又是因为他们两情相悦。这件事，就是落在‘成全’两个字上面罢了。”
我支着头，疑惑道：“可如琢为何这么抬举呢？若说是他真心喜爱竹笙，我倒不敢相信。”
重浔冷笑道：“博个好名儿罢了，况且若是给个侍妾的位子，他也不知道竹笙的心安在哪头。总归，是给她一些你所不能给的。”
废话，我与她同一性别，都喜欢男人，并不存在互相看对眼的协作可能。
重浔道：“嫁了竹笙，你也不必多想。只看看朝中这两日为了什么热闹，你便知道该琢磨自己的事了。”
有言官上折子，说我如今有几分资格，开设凤阁。
大周的公主若是开了凤阁，便是招收门客的意思。然而从前几位女君只是封了些女官而已，并未有三千门客的盛景。
我笑笑：“这又如何，按着我的意思，不过是将阿九安置进去，若有机缘，再选几位颇有才情的女子罢了。”
重浔收敛笑意，正色道：“我今日在南宫门，听见大臣们议论，有个叫苏宛的落第书生要入凤阁。”
我笑道：“哦？虽然没有名言规定男子不入凤阁，但百年来都已经认了这个规矩，他偏偏投入我的门下，是为何？”
重浔把玩着琉璃手串，漫不经心道：“唔，你可听我说了，这是个落第书生么。大约他是破罐破摔了。”
我脸上一黑，“怎的，人才瞧不上我的地界，落榜的来这里自暴自弃了。”
阿九劝道：“也不尽然。他不管不顾众人议论纷纷，偏生要投入凤阁，可见是个有志气的。定然是听闻你的英勇事迹，来投明主了。”
我道：“入凤阁前总要我亲自面选，他何日入京？”
重浔道：“苏宛已入京，公主召他即可。”
我沉吟道：“那便今日罢。”
我换了明黄紫绦朝服，在清凉殿传召苏宛。面前垂着一副水晶串帘，是为遮蔽帘内人的身形容貌，然而我与阿九在帘后却能将外面之物看得一清二楚。
太监唱道：“苏宛到——”
一片天光中，他缓缓步入，叩首拜道：“草民苏宛，叩见熙桓公主。”
待他抬起头来，我不由失神，几乎惊呼出声。
那清冷的眉眼，分明像极了清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