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回荡在空旷的大殿,尾音有些微不可查的颤抖:“你……是谁?”
他有几分愕然,再拜道:“草民苏宛。”
阿九轻轻握住我的手,强自镇定,低声沉沉道:“你看清楚了,这不是旁人。”
我道:“你走上前来。”
苏宛依言走上来几步,不疾不徐,端正肃严,微微低头敛容。
然而我却一分分冷下心去。他的眉眼乍一看像极了清和,然而细细看来却比他单薄温顺几分。苏宛的右眼下有一颗泪痣,周身气息温煦柔和,并不似他的纯阳清冷。
物有相同,人有相似。然而无论如何相似,却也不是他。
再不会有人是他。
我靠回椅背,正色问道:“于国于民,先生有何良策?”
苏宛仰面道:“公主若谦恭自抑,草民便无策;公主若有意进取,草民敢求一言。”
我轻轻叩着扶手上的镂花,笑道:“国势如何,孤便依国势而自抑或进取。”
苏宛轻轻摇头:“公主自抑或进取,才有国势。”
我微微一笑:“孤一己一身,并不足以影响国势。如今陛下是英察之主,朝中百官殷勤侍上,国中太平安宁。”
苏宛道:“殿下,朝中百官并无复国之意,懈怠惫懒,只求半壁江山安稳即可。而如今天下九州一分为二,长诏国主颇通汉学,此时骑墙观望,梁国日夜悬心堤防,唯我大周有闭固自封之意。长此以往,恐怕国将不国。”
我垂下眼看着他,半晌道:“苏先生为何要入凤阁?”
苏宛沉声道:“草民以为,公主是唯一堪当大位之人。”
我漫声道:“若是孤没这份心呢?”
他直直看着我遮蔽容颜的珠帘,微微提高声音,冷然道:“难道公主以为,事到如今,还能置身事外么?大位在此,公主唯有发配出京,抑或掌控权柄,除此以外并无第三条路可选。况且如今,公主若是不争,再没有第二个合虚上人可以收容殿下。”
阿九怒道:“放肆!”
我挑起眉,道:“孤是女子,该如何去争?”
苏宛道:“王者乃天下至阳,阴柔自退者不能当。公主若是明哲保身,磨炼心性,如今这般倒尚可。然而公主有谦微自让之心,处处顾及自己是女儿之身,却不知犯了为尊者大忌。譬如公主如今开设凤阁,却却拘泥于区区礼法,以珠帘蔽容。古来天下若有贤士投英主,若是一面也不得见,自然这主公不得人心。此般礼法,无益于公主。”
我站起身“霍”地掀开琉璃珠帘,衣袖自阿九的手指间逸出,她急急低呼:“殿下!”苏宛抬起头,面容依旧沉静,眼里却是一派深沉汹涌的墨色流动。
我走下玉阶朝他走去,笑得和煦温厚,自然而然地紧紧握住他的双手,道:“先生国器,若愿襄孤复国,必以兄长之礼相待。”
苏宛一张脸涨的通红,想将手抽回却被我牢牢握住。阿九已经一声都不吭了。
我关切道:“先生?”
苏宛面色如煮,耳根火烧一般,胡乱应答道:“……也好。”
我满意地松开他的手,寻了个花鸟椅子坐上去。苏宛面色阴晴难测,我一手支颐,思量道:“王者乃天下至阳,阴柔自退者不能当。你既说要废除礼法,却不知废除到何处,止于卷帘?止于同席?止于……”
他捏紧双拳,仿佛惧怕我再次将那双手紧紧握住,毁他清白。
我道:“记下,苏宛为正五品凤阁舍人。”
阿九低声呼道:“殿下……”
我道:“苏舍人所言极是。孤与全军将士同袍而战,却要在宫中拘泥此等礼法,的确大错。”
阿九急道:“朝臣要如何看待公主?”
苏宛却道:“水满则溢,然而汪洋之中注水则无人可察。朝中之人若是未加注意,公主暂且规避,则可保无虞。”
阿九讥讽道:“你方才还说,公主不可谦恭自抑,如今倒要殿下委屈性子,避开朝臣耳目,可是自相矛盾?”
苏宛微微沉吟,只对答道:“至坚至刚,却以至柔至润之性相出之;至真至实,却以至虚至幻之性相显之。”
我微微一笑,抬手道:“苏舍人尽可坐在孤身边说话。”
他谦恭道:“臣不敢。”
殿外李公公恭声道:“奴才不敢打扰殿下,只是皇上有句要紧话传过来。”
我道:“有劳李公公。”
他笑道:“不敢不敢,只是——”
他取出一份文书,在我面前徐徐展开。
“梁国求和的国书。”
梁国确有求和之意,只是希求长诏与大周一同商定边疆,开设榷场,并且永不互犯。
我暗自想笑。长诏确实与梁国起了不少纷争,此次求大周一同来商,便是怕大周趁此时机背后捅刀,梁国后院失火,腹背受敌,恐怕一时抵挡不住。
然而如何商议,派遣何人商议,却大大超出了我的预料。
国书言,三国商定之地便在梁国长乐行宫,而使臣……延长诏储君、周国皇子,梁国皇帝亲自设宴。
这并非一般的出使。长诏派人知会叔父,言长诏并无储君,新君三年前即位,年纪极轻,已决议亲自前往。叔父沉吟许久,看向我道:“你待如何?”
我道:“儿臣不通国事,难当大任。”
叔父道:“三国开设榷场之事自有大臣商定,使臣不过是空领这个名头,梁国只求不战。储君若去,便有了这重保障。”
他提笔写了一行傲岸的草书,“半卷红旗临易水,霜重鼓寒声不起。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我静静待他的打算。
“我心中属意你为储君。”
我附身叩拜,口中道:“儿臣并无才德。”
叔父笑意难测,只将手一挥,并不回答。
“梁国君此人,我并不信他。因而你虽要出使,却要以随侍宫女的身份。”
我惶惶抬起头:“那么……”
叔父将笔一搁,抿出一道深深的嘴纹。
“阿九为熙桓公主。”
清凉殿有一处随风亭,亭外草长莺飞,春光正好,我与苏宛对坐,闲闲饮茶。
“殿下若是出使归来,便是绝无疑义的储君。”
我笑道:“然而只有亲自带兵,灭了梁国,才是绝无疑义的国君。”
苏宛深深颔首。“储君之位是陛下所许,而真正国君之位却要靠殿下自己。只是臣敢问殿下,殿下真能下定决心,带兵灭了梁国?”
我为之语涩,问道:“你以为呢?”
苏宛的目光落在亭外草木上,嘴角衔着浅浅的笑意:“臣以为,如今殿下不能。”
他能洞察人心。
我移开目光,不敢看他。
“然而殿下是不为也,非不能也。”
苏宛转过目光看向我,接着道:“可是殿下若不为,又该如何呢?”
他依旧衔着浅笑,漫声道:“臣告退。”
朝中大哗,然而叔父金口既开,并无反悔之意。赞成我出使中,有一派人真心以为我堪当此大任,而另一派……却是以为此行凶险,极有可能被押为人质,从此一去不复返,因而极力赞成我去。
我与阿九商议,她自然是打出熙桓公主的名头,而我则是她身边的侍女。
重浔道:“若是梁国当真心怀不轨,扣下的也是阿九,你尽管撒开丫子跑回来。”
我已决定,重浔一定要留在宫中,看顾打点一切事宜,也顺带照顾着夏姑娘。
重浔又道:“你新封的凤阁舍人苏宛寻来两枝什么囹圄花儿,说是你前些日子问他认不认识。”
我一时无语。前几日自己失言,看苏宛拈花的模样很有几分像是清和,不禁脱口而出:“你可知道囹圄花?”
他愕然,随即一笑:“这名字听着倒是妙,不知殿下何处见过?”
我无奈,便对他讲了囹圄花的神奇功效。至于何处见到,与何人见到,自然略过不提。
我向重浔道:“他既寻来了,便着花房师傅好好看看,能否种在宫里。”
重浔一听,兴致极大:“我就是花房师傅。这个苏宛倒是有心,且让我瞧瞧那花。”
我笑道:“那便等我回来,看能种成什么模样。”
三月初八,大周使熙桓公主并三十使臣,侍女太监五十人,百官由乾定门外肃立送使。
我一路上随阿九同轿,却始终默然。长乐行宫中不仅是梁国国君设宴,连同后宫嫔妃、文武百官、太子崤王,竟然一股脑搬到西京,实在热闹。
若是见到清和,我不要如何相对。
“陛下命我扮成公主的模样,也是避免了你与他相见的难堪。”
阿九虽然如此安慰,我却并不觉得会少了什么相见之机。
“你是想见他,还是想避而不见?”
我默然。
出了龙禹关,渐渐一派山水葱灵。长乐行宫在烟水胧雾中透出龙吟虎啸的仙家风骨气,虽是行宫,依然雍容奢靡。
梁国皇帝大肆铺张,设九重宴为熙桓公主接风洗尘,我担忧席间见到清和,便没有跟随阿九同去。然而宴后,太子设清谈茶座延请熙桓公主,想来是要商议国事。我换了寻常侍女的青色纱衣,与阿九同乘绣珠白软帐辇到了含英殿。
太监高声唱名,我随阿九入得殿中,却不见什么太子。
太监陪笑着道,“原是个寻常的茶宴,只是太子尚在酒醉中,便只有崤王等来陪着叙话。”
烟色清渺,极淡的雾雨散去,清和肃立殿中,果然衬得起身后那副山河锦绣图。
阿九寸眉间有凛然不可让人的锋利,笑意疏淡而清冷。
“熙桓公主驾临,本王荣幸之至。”
“久仰崤王盛名,却是百闻不如一见。不知崤王身旁这位是……?”
没有人能忽视他身边那个人。妖娆媚色浑然天成的女子,让人想起那句“盛世富贵花”的称赞。
辛离身着织金银花芙蓉缕的长裙,淡若无色的披帛顺势而下,仿佛浸泡在炽烈金光之中。而她容色浓丽娇艳,正合衣衫。我因醋意翻滚,觉得她同清和的一身凛冽清冷气息相抵触。
辛离见了礼,温顺大方一如闺秀举止。阿九嘴边衔着一缕不可捉摸的笑意,目光逼人直欲将她钉在墙上,口中道:“崤王当真好福气。”
辛离侧过脸,两颊绯红。清和倒是泰然自若,笑道:“多谢。”
他的目光在我身上微微一滞,随即漠然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