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今日,我才终于见到太子。
太子果然是传闻中的其貌不扬,且身有残疾,走路时微微跛足,幸而宽大的下摆挡住了脚步的不便。
太子妃是个容长脸儿的美人,只是站在辛离身边,生生被逼的黯淡下去三分。曾听闻有些富家小姐,花重金雇贫寒人家的姑娘当自己的陪衬,常常是清寒绿叶配富贵红花。然而太子妃地位更尊,衣饰奢华远胜辛离,却偏偏如同她身边的蔫菜叶子。
前几日辛离独自来昭成殿,正巧阿九午睡,她迎面撞上了我。那日阿九同她说了些体己话,才知道她同清和这对璧人之间并非顺遂,竟然是太子也看上了这美人,只是美人心中另有所属。那日我在一旁听得犯腻,觉得她半红着脸道出这番故事,简直病得不轻。
辛离极盛的容貌光华在今日更增其妍。清和为她作画,半分眼风都没放在别处,生生冷落了满庭春光。一个得脸的太监搭讪着阿九,道:“啧啧,崤王殿下有了这样一位美人长伴在侧,哪里还能看见别的景色。”
阿九拍打着罗扇,斜睨了他一眼,道:“你们梁国的规矩倒是轻巧,奴才都是这么在背后议论主子的?”
那太监讪讪住了口,脸上汗涔涔道:“奴才不敢……是辛离姑娘同崤王平日,平日宽和,奴才们便嘴上有些不知轻重……”
阿九将扇子放下,面上有明显愠色,半晌道:“是了,孤从来不甚宽和,大周的后宫都是逼死人的地界。”
那太监急的嘴歪眼斜,忙跪了下来,带着哭腔道:“奴才不敢,奴才不敢……”
说着就要一巴掌扇到自己脸上,阿九忽然换了笑脸,向他道:“公公快起来,孤如今是客,哪敢在梁国的宫里立规矩呢。”
她这番话说的太监几欲自尽,跪也不是站也不是,只得哭丧着脸站了起来,一面不住地谢罪。
我轻轻用扇子遮着脸,在阿九耳边道:“欺负一个小太监做什么。”
阿九轻笑一声:“不是有心欺负他,正巧有两句话不顺心罢了。再则……你瞧这动静,等下辛离就该过来赔罪了。”
我抬眼一瞧,辛离从石凳上站了起来,轻移莲步款款而来。清和朝这个方向望了一眼,转身去同太子说话。
辛离开启朱唇,轻声细语道:“这不知上下的奴才定然何处得罪了殿下,还请殿下切勿生气,好好处置了他便是。”
辛离转过身去,轻皱秀眉,道:“快把他拉下去。”
阿九漫声道:“他哪里得罪了孤,不必治什么罪。”
辛离依依道了声是。
阿九抬手道:“远处瞧着姑娘,实在是绝美之人,却不知是否有幸近观?”
辛离温顺坐在她身侧,含羞含怯低着头。然而这小鸟依人的风姿,倒不配她张扬明艳的长相。
阿九拉着她细如白瓷的纤手,笑道:“好,好,果然一个倾国美人。不知你平日爱好些什么?”
辛离轻声道:“闲来……也随意涂抹两笔,却远远不如崤王殿下的丹青笔力。”
啧,她好端端偏扯上清和,我只觉得浑身燥热出火来。
阿九笑了一声:“那么崤王平日最爱些什么,不知姑娘可和他心意相契?”
辛离微微红了脸,道:“崤王殿下平日……最爱刀剑,辛离在这上面……却十分无能。”
阿九笑着撒开她的手,直勾勾看着她姣好的脸容,半晌不言语。
辛离慌张如小鹿,伸手摸着自己的脸,支支吾吾道:“殿下这般看着我……”
阿九朗然笑道:“休迅飞凫,飘忽若神,陵波微步,罗袜生尘。动无常则,若危若安。辛离姑娘果然佳人子。”
太子朗声道:“美人都凑在一处,不知说些什么,倒叫旁人好奇得了不得。”
阿九掩口笑道:“姑娘们说些体己话罢了,太子也要凑来听听么?”
清和负手立在一旁,束发的金带被风牵引。太子站起身,笑道:“这位长诏王倒是成日不出门,不知是什么病症,也叫清和去看看。”
阿九抬起眼,道:“哦?”
太子妃笑道:“崤王的医术也精,前日太子身上不适,太医说不出什么门道,还是崤王施了针。当真是合虚上人的徒弟……仿佛熙桓公主也是上人的弟子?”
我心中陡然一紧,清和竟将这些事抖了出来,他当初毕竟答应于我——无论如何抛尽前尘,总还有两分同门的情意在,但他竟然——
阿九微微惊愕,但只一笑置之。“孤却没同上人学到些什么,上人所知无远弗届,哪能门门都学,孤不过是学些弹琴作画的小本事罢了。”
太子妃微微一笑,不再搭话。
辛离忽然开口道:“殿下身后这个姑娘长得倒是不俗,只是……手的虎口处看着有些茧子,不知可是从上人那里学了一二?”
清和忽然回身,语调清冷道:“这丫头当日我也见过,是公主身边的侍卫。”
太子妃微微睁大杏眼,上下打量着我。
“一个不大的丫头,竟是个侍卫?清和你也太不当心,她这重身份怎好说出来叫人知道。”
因长期握剑,掌中自然不如寻常女子细腻,只是没想到辛离眼神这样好,方才只是在她面前递送了个果盘,就叫她瞧得如此清晰。
我尽力将手往后缩了缩,感觉红意渐渐蔓上了耳根,从未如此羞赧。在满园巧笑倩兮手如柔荑的佳人面前,我这双手浑似个粗使的丫头。
而偏偏,清和做实了我的身份。兴许他没有拆穿阿九的伪装,已经算是念着同门之情。
尊上问话不可不答,我应道:“奴婢是公主身边的暗卫,以护卫公主周全。周梁两国欲结永好,奴婢的身份自然可说。”
太子妃笑道:“倒是伶俐丫头,抬起头叫我瞧瞧。”
我微微仰面,希望清和能转过头去。
一时间虫鸟无声,这一刻似乎有无限绵长。只听太子妃缓缓道:“这丫头的手真是可惜了。”
辛离哧哧一笑:“这丫头的什么都甚为可惜。”
阿九微微皱眉,不解其意,却也不便多言,只是起身道:“孤也乏了,先回去歇着。”
我提着食盒往北琉宫去,突然撞见一番春景。
辛离软软提着剑,腿下马步扎得颤颤抖抖,却咬着嘴唇不肯放松。清和背对着我,只听他语气有些着急:“这姿势你练了一下午,也不过这样,不如早些回去歇着。你一个柔弱的女孩子家,何必学什么剑?”
辛离气息微喘,硬撑着道:“我想学。”
清和道:“你这身子骨再熬下去便不行了,人非铁石,怎能这般用功?”
一双温热的手搭了过来,阿九从背后抚上我的肩头。
“你懂了罢?”
她深深叹气。我虽然有些莫名失落,却并不知道从何而来。
阿九抱着肩,柔声道:“他教你剑法时是如何?”
“那时他教我招式,六七个时辰,抑或是雨中练剑也常有。我们认真习武之人,自然和辛离这种花拳绣腿的不一样了。所以你瞧,其实以我现在的剑法,恐怕也没几个人……”
阿九皱眉道:“他可曾关心过你受不受的住?”
我摇摇头,笑道:“他真心盼我功力精进,自然要求严格。”
阿九又叹气。“你不知道这些事是如何,才会这么糊涂。我告诉你,世间没有一个男子,会忍得住让心爱的女子受苦受累。哪怕这女子不长进,因为只要自己保护她就可以了。”
我呆立片刻,眼角不禁有些湿润。
“呐……我懂。你和重浔从来都是这样对我,只要是关心之人,都会如此。”
我牵住阿九的手,静静向阁中走去。
“然而无论如何,我要问他一句话。”
中夜,水华庭。
他取下面具,道:“别来无恙。”
我其实并不认识庭院中种的是什么花,远远望着如同白玉雕琢,却是自在天成的清冷神骨。依稀记得佛经中有一句“如是妙法,诸佛如来……如优昙钵华”。三千年得见一观,花开间金轮法王出世,也许不过如此胜景。
他依稀站在花树缠绕间,令人辨不清容貌,只是冷冷清清站在那里,便如同暗夜流光。
我努力挤出一个笑,道:“别来无恙。”
他从花丛间信步走出,垂眼望着面具,半句多余的话也没有。“你叫我来是要说什么?”
我想了想,还是问出口:“你为什么要做这些事?”
清和抬眼,玩笑般地说:“是为了让你高兴。”
我愣了愣神,道:“这个世道上,面对这么些人和事,你戴过多少面具?”
他露出一个极好看的笑,眼睛里却是望不见底的墨色深潭。“每一张面具,都是为了让你高兴。”
我克制着不去伸手抓他的领子,感觉自己已经红了眼睛:“你曾经说过不想要你哥哥的东西,最大的痛苦是来自于不欲;但是如今,你让梁国太子沉疴不愈,多日无法监国,你以手足之份日日看护在他身边,装出一副情深模样,究竟为何!况且辛离……辛离本也是太子心仪之人,既然你已得到辛离,为何还要谋算太子之位?”
他回身折下一枝花,走入树丛之中:“你难道不也开始想要哥哥的东西了么?若是可以,你也会这么做。”
我黯然,又不忿他为何偏要这般剑指人心。
“剑法是你教我的,人心变化也是你教我的。可我现在,很讨厌这些东西。”
他回头端详着我,许久轻笑一声:“虽然讨厌,却永远也忘不了。你会一直用我教的东西,直到成为自己的一部分,融入骨血之中。”
我捏紧拳头,他说的都是对的。
他从来不知道,他曾经是我的信仰。可如今,他只是一个心魔。